《饮冰》迦南之野

4、chapter 4

　　翌日。
　　龙吟市执令司行政办公大楼。
　　执令长官办公室套间。

　　“劫走了？”燕行疏嘴里咬着棒棒糖，含糊不清，“是劫走了，还是被人接走了？”
　　程澈扶了扶眼镜，“不清楚，反正沈奕阳他们蹲守了一晚上，就是没有抓到人。挺奇怪的，之前接到线报就是在那酒吧里面啊，而且也派人里里外外都守住了，难不成还会凭空消失不是？”
　　“没确定有没有什么暗道之类的吗？”
　　“燕处，沈奕阳他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副执行官啊，不至于笨到这种地步吧。”

　　燕行疏想起昨晚上沈奕阳那家伙害怕自己去搞破坏，直接叫人把自己抓了的操作，觉得这家伙确实不笨，只是很容易想一些有的没的。
　　她三两下将棒棒糖给嚼碎了，顺手扯过桌上摆放的两起案件资料翻了翻，然后又丢在一边。
　　随便了，反正又不让她管，不关她的事。

　　然而事实上燕行疏真的是个闲得住的，上面不发话，她是真的一点都不为所动。
　　三处那边抓不到姚申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消息都传到九处名下行动二组组长程澈的耳朵里了，她也给燕行疏使过好几次眼色了。
　　这好不容易看见燕行疏动身了吧，结果转眼间燕行疏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表示，“饿了，饿了。去觅食了。”
　　程澈，“……”

　　正值七月小暑，虽然俗话常言小暑为小热，还不十分热。但白日气温确实十分闷热，尤其近段时间雷暴又多，常常还伴随着潮湿空气。坐久了容易头晕。
　　燕行疏现在闲得要命，周瑾嘴上说让她做后勤保障工作，可这职位又没撤，后勤部的也不敢真的使唤她啊。
　　时间多，出门也不着急，她都懒得开车，慢悠悠地在大路上晃着。想着哪儿有好吃的苍蝇小馆就去尝尝，顺便给自己的美食地图添砖加瓦。

　　没走多久呢，祝念轻女士给她打电话。
　　燕行疏赶紧找个树荫下站着，手机那头传来祝念轻的声音，“阿疏啊，你跑什么地方去了？我听你周叔说你前不久犯事了，才把你调回来？”
　　“祝女士，你回来不忙工作，就忙着找老周八卦啊？”
　　对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玻璃试管，“我怎么不工作，我现在不就在工作。我意思是，最近咱们要忙着和神都那边接洽，既然你周叔让你回来了，你就先好好待着，安安分分的，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哈。”
　　“我挺安分的啊。行了，我知道了。”
　　“那好，要是你无聊了，就先来实验室帮我忙，我正好也给你说说我在外面的见闻，可好玩了。”
　　“好好好。不过啊，祝女士我觉得你先不用担心我，不如去操心操心果冻。”
　　祝念轻女士十分疑惑，“果冻？他怎么了？”
　　燕行疏刚要把这次郭栋执行员公务考试就拿了八分的事情说出来，突然对道闯入一人。
　　“嗯？那崽子他又咋了？”
　　燕行疏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我这边有点儿事，先挂了。晚上来找你。”

　　这一段路临近市郊，所以几乎不会出现车流量如何密集的情况，理所当然的，路上行人也是骤减。以至于满路的行道树以及不远处苍穹之下的钢铁森林，完全成了那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子的布景。
　　那人是昨晚上燕行疏接到的神都专员的其中一位随行人员。

　　执令司的行政办公区并不靠近闹市，而她订的酒店离执令司也不近，所以这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倒是听了老周那边说要和神都商量什么，左右不过是近几年来混血种闹事、伤害事件频发，为了加强管控，各方组织之间开始寻求联合之道。既然是要联手，那么谁来当老大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在商榷范围内。
　　燕行疏对这些政治手段不感兴趣，不过好歹她的立场是站在执令司这边的。对于可疑人员，当然是做不到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车辆经过，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打算横穿马路。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十字路口突然冲出一辆转向的小轿车，骤然响起的喇叭声几乎炸裂耳膜。
　　宣离下意识伸手去拉，结果还没碰到燕行疏，对方一阵风似地从他的身边擦过。
　　伴随着小轿车车主骂骂咧咧的声音，燕行疏尴尬地挼了挼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嗯……”燕行疏背着手，踮了踮脚尖，嘻嘻笑道，“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宣离，“……”

　　宣离侧身看她，这么近且又是在白日充足的光线下，足以将燕行疏一张脸孔笼络得清楚，甚至连她故作调侃的笑意因而挑起的唇角弧度以及卷翘的睫毛都看得分明。
　　刹那间，他想起昨晚上燕行疏那些无甚诚意的话。
　　确实，他是该回敬一句，也是。
　　燕行疏也确实是好看得厉害。

　　但紧接着他的思绪就被打断了，燕行疏抬手指了指宣离去往的方向，问，“你来这边是有什么事吗？”
　　不过就是短短几秒，她那方才因为自己鲁莽险些发生意外的尴尬神色荡然无存。她极慢地眨眼，语气里面的探究意味明显到那种上位者弄权的威压霎时倾覆而来。
　　几乎就差没有明言告诉宣离——我怀疑你不怀好意。
　　十分让人觉得冒犯。

　　宣离假咳了一声，“没什么，初来乍到，随便走一走。”
　　“兴致真好，吃饭了吗？”

　　这儿离执令司没多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事。燕行疏本来就是来打牙祭的，当然没想着就这么立刻回去。
　　“吃过了。”宣离皮笑肉不笑，“你这是要去吃饭？”
　　现在日头正盛，光线落在脸上十分晃眼，燕行疏抬手挡住太阳，闻言笑了笑，“是啊，要不你再吃点儿？我请你。”
　　“这样啊。”宣离回答得有点儿百无聊赖的意思。
　　燕行疏问，“那走吗？”

　　宣离其实是感到有点儿意外的，因为就他的态度而言，大概换个别的人就直接知难而退了。但偏生燕行疏就像是毫无察觉一样，并且，言语间还有一种真的是想请吃饭的真诚。
　　“嗯？”见宣离不回答，燕行疏语调拖长了一点儿，“再不走的话，我感觉我都要被烤熟了。”
　　宣离说，“确实，谁能想到昨晚上那么大的暴雨，结果今天太阳也是这么的大。”
　　只字就是不提走了是吧？燕行疏鼻腔哼笑一声。宣离被她这一声冷笑逗得也跟着扯了抹笑意，“既然天气这么毒，再加上你不是还要去吃饭嘛，我就不打扰了。我正好出来有事。咱们就各自走好吧。”
　　“有事？”燕行疏迟疑了一下，“你刚刚不是还说就随便走一走吗？”
　　“你倒是还记得清楚。”
　　燕行疏说，“这也没过去多久啊，真不记得才奇怪了吧。”

　　但见宣离铁了心地要往执令司方向走，于是燕行疏也只好遂了他的意，两人又慢悠悠地晃着往回走。燕行疏心里琢磨着，这会儿怕是员工食堂都收餐盘了吧？
　　两人各怀心事。宣离双手抱臂，右手手指轻轻点了点臂膀，疑惑道，“你这么年轻就到了执令司工作，想来应该是因为待遇不错吧？”
　　燕行疏刚想说什么，就又听宣离十分自然地接着问，“执令司对于名下人员有具体的血统要求吗？”
　　是想套什么话吗？

　　“要求肯定是有的，我们有一套十分完整的考核链条。而且吧，你也不能单看我年轻就觉得我真的年轻。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因为血统原因，年龄所带来的作用力就会相应减小，不是吗？”
　　“那倒也是，那你就想这么一直待在执令司吗？”
　　“不然呢？”
　　“我们这样的人，大概更多的会比较喜欢自由吧？”
　　燕行疏点头，“是有点儿，不过关于自由的定义太广泛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自由，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也是自由。我倒是觉得待在执令司也不错。”
　　宣离十分赞同，“确实。这么说来，你很满意你现在的生活了？”
　　“当然。”燕行疏笑道，“你确实说得对，执令司待遇很不错的，你要是想跳槽可以找我哦。”

　　燕行疏还没能成功挖角，两人才从自动升降杆旁边的小门进去，不远处就只见一个戴着白围裙的微胖女人跑过来，大喊一声，“阿疏！”
　　燕行疏，“曼姨，我……”
　　被燕行疏称作曼姨的女人眉眼满是盖不住的笑意，“我老早听小高说你回来了，今天还特意给你炖了山药排骨呢。我都在食堂守一天了就不见你过来，你是上哪儿去了？今天太阳还那么大，不嫌热啊？”
　　燕行疏，“……”
　　“吃饭了吗？菜还给你留着呢。你看你，我不在司里面这段日子吧，都瘦了，这都快赶上皮包骨了。哎，我就说不能把我调走，不能把我调走吧。这不信，我不在你都不好好吃饭了，那还得了。这要不是我趁着还有东西没收完回来，我都不知道你没吃饭！”
　　燕行疏，“…………”不是，这都谁传的她不吃饭的啊！
　　宣离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不插嘴。

　　高曼围着燕行疏转个不停，一边叨叨着她瘦了，一边又念她又长漂亮了。说了半天，才注意到杵在旁边的宣离。燕行疏简单介绍说是过来有事的专员。高曼立刻表示得好好招待一下，赶紧要拉着去食堂吃饭。
　　“这就不用麻烦了，我就是过来看看。”宣离微笑道，“而且我们刚刚也已经吃过了。”
　　高曼闻听此言，险些摇摇欲坠，手指不受控制地点了点空气，“吃过了？你们吃过了？阿疏你……想不到你都不爱吃我做的菜了，那想当初，都是我亲口把饭做好了一口一口喂你的。转眼间你长大了，居然也习惯了往外跑。果然啊，再好吃的饭吃多了也是会腻的，我懂，我都明白。”
　　其实早在宣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燕行疏就已经预感到不妙了，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不妙。
　　燕行疏无奈，“我没吃呢，曼姨，我现在就去吃，好吧。”
　　“那感情好啊，走走走，还热着呢。”

　　宣离托了燕行疏的福，也被热情的高曼给拉到了执令司的员工食堂。外观内里装潢和普通的大学食堂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占地面积小了很多。
　　他说自己吃了饭确实不假，但是执令司的食堂阿姨做菜水平也确实看起来很不错，所以宣离还是跟着端了碗。
　　吃饭期间本来应该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传统。不过可能是因为高曼真的久未回来，所以逮着燕行疏絮叨个不停。燕行疏也没觉得不耐，细心地给予回应。
　　宣离觉得很有意思。
　　明明燕行疏来接自己的时候，所表明的身份看起来只像是个基层人员的，但是另一方面，她身上自然而然所流露的威视确实又不能作假。而现在，不……或者说是刚刚一路走来，她所遇到的执令司的每个人，那种随意温和的态度，又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总之，一句话总结下来就是，她身上割裂感过于严重，却在对应场合挑不出错来。

　　燕行疏胃口不大，吃了两碗饭就十分饱了。她才放下碗，马上就来了个电话。她抬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就直接起身走到了窗边。
　　宣离瞧见她打电话的背影，不由得回想起她刚刚抬手的动作——不过只是短短几秒，但那不容置喙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就好像一瞬间，她的身份又切换成了高位者。

　　宣离放下碗，漫不经心道，“阿姨看来你跟她感情还挺好的，你们是亲戚吗？”
　　一般性情况，只有对有血缘关系的才有可能这么上心吧？
　　高曼但笑不语。
　　“您别误会，我就这么随口一问。”
　　“没事，这也没什么。不过你问这个，别是你看上我们阿疏了吧？要我说啊，这真要看上问题也不大。我看小伙子你啊，长得很是水灵呢。不过我们阿疏很优秀的，你跟了我们家阿疏也不吃亏的。”高曼大有当场做媒的架势，“诶，小伙子，刚刚我们阿疏说你是哪儿来的专员？是来干嘛的啊？忙不忙，不忙让阿疏带你转两圈，好好玩一玩。”
　　宣离简直想直接遁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打不过，完全打不过。

　　他当即拿了手机出来。
　　“诶，小伙子你这是要加我联系方式？”
　　“不是，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下。”宣离赶紧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我打个电话就回来。”

　　执令司驻地基层人员不多，大多数都是分派到各个辖区的。再加上这时候也过了饭点，食堂后面的水房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十分冷清。
　　宣离不是找借口，他是真的有事情打电话。他拨了个号出去，然后盯着不远处悬挂在办公大楼的执令司徽标——两条围拢成圆且锋利的巨爪向内举着的银灰色的龙纹，中间竖刻着一柄剑以及一把刀。
　　“之前让你查的人员名单查得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听起来十分喧哗，应该是在外面，过了会儿，变安静了。余跃，“啧。”了一声，“不是查了早就发给你了？”
　　“就只有执令司司长周瑾以及叶秋白的？”
　　“我的哥，你以为我们是什么高级特工呢啊？本来为了能够低调生活，各方不知道从多久之前就着重保密措施了。人家周司长是因为常年和咱们神都有接洽，所以资料还能摸到点儿。至于叶秋白嘛，当年他的死因那么离奇，吊唁的人也多，资料多少也摊开了。别的我是真查不着了啊。”
　　“那你有听过执令司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女性吗？”

　　徐跃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肯动脑子，他沉默了半晌，思索着，“虽然因为血统劣根性，对于母体的伤害较大，导致优秀的混血种当中女性占比较少，但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大家都是各管各的，你要真想知道，我觉得你还不如直接去找执令司的人打听。再说了，你不都去执令司了吗？”
　　“是了……”宣离喃喃，“连名字都还没有问。”
　　“什么，你说什么？你大点儿声，听不见！”
　　“没什么。”
　　那边又默了几秒，徐跃问，“这次神都这边真的要跟执令司联手？”
　　“不清楚，我只是负责保护那几位的安全。”
　　“哎，管起来麻烦，不管也麻烦。照我说啊，不管是人还是混血种，想要求同存异，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宣离不想扯什么哲学话题，他视线从徽标上移开，若有所思道，“创世教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什么创什么？”
　　宣离是真的怀疑徐跃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他正打算重复，一抬头，燕行疏正站在他身前的食堂建筑旁。不知道是不是才过来，见宣离看向自己，立刻露出歉意的笑，然后抬手指了指里面，转身往食堂里走了。

　　对面的徐跃还在继续嚎叫，但混血种基于血统带来的基因优势，不管是视力还是听力都是远远优于正常人类的。
　　那么，这个距离，有听到？

　　燕行疏才走进食堂，挂在嘴角的笑意立刻消失。
　　高曼赶紧看她，“怎么了？”
　　燕行疏扫了扫桌上已经冷却的残羹，语调十分平淡，“神都做事情不厚道啊。”
　　“阿疏？”高曼想起来刚刚那人有意无意套话的架势，“有什么问题吗？”
　　燕行疏没回答，转瞬她才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是刚刚宣离坐的，这让她有点儿不舒服。她起身移到另一个位置。

　　高曼说觉得燕行疏瘦了这话没作假，毕竟她也是看着燕行疏长大的人之一，而且燕行疏也确实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但其实，燕行疏的身材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营养不良的瘦，现在又是暑热，只穿了件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从裸露出来的一截手臂都看得出她有着十分优秀的肌理线条，那是长期锻炼的结果。
　　不管她是什么年岁，身上那种坚韧以及面对何种困境都不曾退去的淡然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岁月赋予燕行疏的，只有越来越优异的外形和藏在她那漫不经心的轻忽态度之下的绝对镇定的心魄。
　　“这个人不太对。”燕行疏轻声自语。

　　昨晚她将宣离送到酒店，结果提前到的那几位专员居然还在酒店楼下大厅等着，面对宣离的态度也可谓是毕恭毕敬。
　　谁会对一个随行人员这样啊？
　　要是老周真让她去当司机，还真以为执令司的人舍不得支使她呢啊？

　　见燕行疏并无解释的心思，高曼只瞧着她，没追问什么。早年间高曼也是从一线退下来的，还是直到自己儿子高溪顶上，才慢慢退居幕后。
　　现在是年轻人做主，自然有自己的心思需要打算。

　　突然燕行疏一偏头，“昨天晚上……”
　　她猛然起身，“曼姨，我有事处理一下，先走了。”燕行疏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菜很好吃哦。”
　　高曼看着她笑，目送着她大步走出，踏进阳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