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迦南之野

5、chapter 5

　　燕行疏才出门，就撞上了台阶下正打算走上来的宣离。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头顶的日光隆盛，不远处中央大道外勤车辆来来往往，食堂内有打扫卫生传来拖动桌椅的剐蹭声。
　　燕行疏走近前，隔了一节台阶，把手里面的建筑地形图递给宣离，笑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要忙，就麻烦你自己先逛一逛了。咱们执令司开诚布公，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只要你不到处乱走，基本上不会遇到意外。”
　　她视线划过宣离手上还握着的手机，脑海里面零星闪现方才依稀听见的聊天内容。

　　宣离走上台阶，与燕行疏面对面。两人相距不过半米。这样近且自上而下的视线，足以让宣离从燕行疏墨色的瞳孔中瞧见自己的形容。其实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的瞳孔都是浅色的，而混血种由于血统的关系，瞳孔颜色会泛着深色。好似幽深黑洞。
　　转瞬宣离感觉到自己险些溺毙在那一片瞳色中，以至于挣脱出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全身紧绷，本能调动所有格斗意识。
　　但这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
　　“没关系，既然你没有空，那我就先回去了。”宣离借着走下台阶的动作掩映住所有情绪，又回头看她，“谢谢。”
　　燕行疏只含笑不语，瞧着宣离身影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内。

　　执令长办公室在办公大楼顶层，冷清又静谧。燕行疏站在门前，还未推门，身后传来脚步声，程澈走近，站在她的身后。她紧了紧怀里的资料，看向燕行疏，“燕处，你让我帮你查的人的已经查到了。”
　　不管是刻意做出的笑意还是随意轻忽的态度，此刻都已经在燕行疏身上捕捉不了了。她语调十分平淡，“失踪了？”
　　“是的，就在昨晚。”程澈欲言又止，思索着问，“燕处你是怎么知道的？”
　　燕行疏没有立刻回答，她推开办公室门走进里间。

　　程澈后步跟着进去，她垂眼看见燕行疏没个正行地躺在沙发上，一副十分神经虚弱的样子。好像没了筋骨似的。
　　她看起来十分懒散，但在程澈眼中却不是这样。她亲眼见证过燕行疏奔赴在前线的样子，她知道燕行疏真正的样子。
　　“没有人报警对吧？”燕行疏抬眼看她。
　　程澈摇头，“没有，那人本来就是个惯犯，犯罪记录在公安局记了好几笔，几进宫了。亲戚什么的早就散了，平常也没什么朋友，别说是失踪了没人报案，死了有没有人管都还是一回事。”
　　“猜到了。”突然燕行疏视线一凝，“但是再怎么样穷凶极恶，如果有人报了案，公安局应该也会受理吧？”
　　程澈，“报警吗？”

　　·

　　“没人报警！”徐跃把手里面的档案丢在玻璃茶几上，抓过旁边的矿泉水拧开就是咕噜咕噜地灌。
　　宣离不慌不忙地翻着报道，闻言轻哼一声，“嗯。”
　　徐跃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天黑之前杀到了龙吟。他摊开档案，点了点资料上的白底二寸照。照片上的人面相十分不善，形容不整。最为关键的是，这人就是宣离来到龙吟当晚在酒吧遇到的抢劫犯。
　　“血样化验过了，普通人。尸体现在还在神都地下二层放着的。”
　　宣离一手按下手机开关键息屏，然后拣起资料，饶有意味地看向徐跃。
　　徐跃，“咋？人还真是你杀的啊？”

　　“我以为你作为神都最为出名的验尸官，别说是怎么死的，就连死了多久了都能查出来呢。”宣离翻了个页，看着满满当当的案卷记录。说，“人是不是我杀的，你心里没数？我只是很好奇，那么多人，为什么他偏偏挑中了执令司那位研究员。又为什么犯案不到一小时，就死于非命了？”
　　徐跃翻了个白眼，“验尸官你大爷！我要是有心去找个班上，妥妥的也是个市局法医。还有，他是死于非命没错。但那也是葬身在死寂之下。”
　　“对啊，你不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嘛。”
　　徐跃被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反应过来，张了张嘴，明显一副想说什么但是又找不到说的样子。
　　宣离也不急着追问，他仰后倚着沙发靠背，目光落在虚空。

　　徐跃口中的死寂乃是序列排行32的高危敕灵，作用是单体终结生命，类似于蛊毒、降头一类。死寂准确来说，不是直白的物理攻击，更像是一种毒，且使用必须要用持有者的血做引子让对方服用才能发挥效用。副作用也十分明显，对于血统等级优于持有者的混血种不起作用，且容易遭受反噬。听起来感觉好像也并非什么厉害的异能，但奇就奇在，有毒就有解药，可死寂无解，所以确实算得上高危敕灵。
　　且混血种血剂本身就存在不可探查性，换言之，普通人死于死寂，如果不是混血种进行解剖查明，别说是市局法医，就算是省厅法医都没用。只能在档案上记上一笔自然死亡。

　　可混血种没有那么多建档记录在册，就算是知道这人是死于死寂，但是也没办法能够像公安局那样直接上内网查户籍资料，谁谁谁拥有序列32的敕灵。
　　因此，这人到底是死于谁的手，依旧是个未知数。

　　徐跃挼了挼自己的头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舒服地往后一躺，“不过执令司也是挺够意思的，订个酒店还是个顶级套房。”
　　“这是我自己订的，指望这执令司？订个大床房还是两个人睡的。”
　　“啊？”此话简直惊得徐跃当场一个鲤鱼打挺直接弹起来，“这么抠门啊？那还想指望着我们和他们联手？诚意也不拿出来？”
　　宣离淡声，“不过伙食倒是不错。”
　　徐跃，“什么？哪儿的伙食不错？这酒店的啊？正好我坐车坐得腰酸背痛，去整点吃的给我犒劳一下。”
　　宣离，“……”

　　·

　　两人吃饱喝足，时间已经接近晚十点，龙吟市中心城建却还十分热闹，璀璨霓虹，灯红酒绿。不远处的高架桥车流如海潮涌动。
　　徐跃摸了烟盒，递到宣离身边。
　　宣离摆手。徐跃收回去，“嘁。”了一声。然后自己抽了一根，掏出打火机，咔嚓点燃，满足地吸了一口。
　　他有一定的烟龄了。

　　也不怪徐跃嘘声，宣离是会抽烟的，常年逢源交道，总会碰到有人递烟，所以也会客套地点上那么一两根。只是他私下不会抽罢了，并没有瘾。
　　他提醒道，“你还是少抽一点吧，抽烟容易钝化嗅觉，对你工作不好。”
　　“嗐……”徐跃不胜唏嘘，“整宿整宿地和尸体打交道，平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闲着无聊不抽烟我干嘛。有时候我就喜欢坐在台阶上，抽着烟盯着天空看，每当这个时候，我才会平静一点儿。”

　　宣离默然不语。

　　徐跃本身性子大大咧咧，突然搞这么深沉一出，确实容易让人语塞。
　　意识到氛围不对劲，他打着哈哈，“哎呀，别那么严肃嘛，这不是还有你跟我说话的，虽然你每次跟我说话都没有啥好事。”
　　宣离，“……”其实氛围尴尬一点也不是不行。

　　两人沿着路慢慢走回去，还特意挑了条行人稀少的。徐跃现在是肚子不饿了，烟也抽了，因此十分来劲了，相当的眉飞色舞，“早些时候我听说这次任务把你派过来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因为以你的立场压根就不会管这些事啊。所以我就想，是不是路局有别的事情交代你？让我猜一猜，反正应该不会是担心你天天霉在家里面。”
　　宣离，“……徐跃，别发散你的思维了。”
　　“是是是。你之前问我创世教的问题，我查了查关于这个创世教的近况，组织规模十分可观。果然啊，自古以来，只要是跟神学挂钩的，总能轻易招徕一大批忠实的拥护者。”
　　“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不是不是，你冷静啊，我出差办公没申请经费的啊。你不收留我，我今晚上得睡大街啊！”徐跃忙说，“创世寓意描述天地开辟，世界和万物形成。赤龛之乱之前，混血种主要分为保守派和激进派，其中保守派认为混血种就应该隐姓埋名，寻求安稳生活，旨在融入人类世界。而激进派则认为物竞天择，既然混血种天生拥有敕灵异能，那么就应该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制定顶端规则。赤龛之乱后，大家很明显意识到，虽然混血种拥有异能，体能也优于人类，但是数量还是太少了，于是大多数统领秉承保守派的思想，并且一直稳定至今。而这个创世教，就是打着创造新世界，实则沿用激进派的方式正在卷土重来。”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别说徐跃嘴干不干。宣离这个听的，都听得有点儿头疼。

　　“本来激进派虽然骤减，但是肯定不至于一下子全部消失，所以有存在暗中权衡较量的情况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但是没有想到这个短时间内冒头的创世教竟然这么胆大妄为。而神都和执令司虽然一直以来都是互不干扰的状态，但确实都是属于保守派。所以这次才会表面上是进行商议，实际上是打算探探这个创世教的老底对不对？”
　　“猜对一半。”
　　“什么？”
　　“确实跟创世教有关，但是一开始我并不想管。”
　　徐跃眨眨眼，满脸写着你不管你还在这儿干嘛的无语。

　　半小时后，市中心星级酒店顶层套房。
　　沿袭着吃饱喝足睡懒觉的优良传统，徐跃心想着宣离果然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自己睡大街，结果等他打开门看到仅有一面之缘的姚申后，又是一脸蒙圈。什么时候你个一天天板着脸的高冷大神干起收留人的活计了？

　　宣离没在意徐跃那一脸伤春悲秋的神情，朝姚申扬了扬下颌。

　　姚申是个生意人，常年浸润商场天生带着一点儿精明气。但这会儿眉眼耷拉着，十分颓丧。
　　而一般情况下，混血种内建立得有强大组织的机构为了维持正常运作，都会适当地经营和创办公司。
　　姚申主营娱乐会所行业，算得上是灰色产业起底，和混血种内的很多组织都有打过交道。
　　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消息中转站。

　　姚申抬手朝徐跃打了个招呼，看向宣离挺不好意思地问，“执令司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诶，不是！”没等宣离说话，徐跃在两人中间一晃，“怎么回事，你跟执令司又有什么好扯的？”
　　宣离挑眉，坐在一旁沙发上，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满室一片沉寂，最终还是姚申叹了口气，主动交代来龙去脉。

　　“事情就是这样的。”姚申无奈摊手。
　　徐跃一手握拳拍掌，“所以你就因为对方出价高，给别人使用了敕灵，结果那家伙是创世教的还犯了案，最终就导致你现在被执令司通缉？”
　　“就是这么个意思。”
　　“哇，那你也太贪财了吧？怎么着也得有点儿职业素养吧？”
　　姚申，“……”

　　徐跃当然知道宣离让自己过来不是单纯地吃白饭的，他故作矜持地咳了一声，“那现在这个情况，你这个算是包庇罪犯吗？”
　　“什么罪犯啊？”姚申直接拍大腿，“我是无辜的，我哪知道那几个人是搞事的啊？！”
　　“可你现在潜逃，等同于心虚。”
　　姚申，“…………”

　　徐跃一屁股挤在宣离的身边，“其实要我说啊，你都不用趟这浑水。按照他这个说法，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那被执令司带回去问一下不就完事了。结果现在你还给他整过来，现在咱们这边和执令司关系又特殊的，这不摆明了有鬼嘛。”
　　姚申听到这话简直气得心绞痛，“不是我说，让你过来是出主意的，你别净出馊主意啊。那到时候我被执令司给抓住了，吊在房梁上打个三天三夜的，我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你当初就别赚这黑心钱啊。”
　　“我那怎么就是黑心钱了？那是我光明正大挣的！”
　　两人一阵喋喋不休，大有当场要打起来的趋势。

　　不过当然是打不起来的。
　　徐跃嗤笑一声，扭过自己的脑袋，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宣离。
　　其实徐跃大概能猜到宣离叫自己过来的目的。徐跃的敕灵很特殊，是序列排行73的时间回溯，分类平稳。时间回溯并不能让徐跃穿越时空，这项敕灵的作用是能够感受到死者将死之时的感官，而随着血统等级越高，所能感受到的时间也就越长，这也是为什么徐跃喜欢跟尸体打交道的主要原因。但只在死者死去七天内有效。
　　大有替死者语的寓意。

　　虽然现在刑科技术日渐发达，很多法医断案在解剖尸体之后都能给出准确的死亡原因以及时间。但真正去感受死者临死之前的想法以及所遭受的苦痛，所能给出的剖析绝不是简单的一份尸检报告可以代替的。
　　徐跃很满意自己的敕灵，也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

　　而既然宣离的真正目的是创世教，那么通过接连殒命在创世教手下的受害者来介入，这无疑是最快的手段。
　　可在混血种圈内向来大家心知肚明管控各方闹事，平息叛乱的一向是奉守《血统罪罚契书》的执令司，宣离没有立场可以介入此事。

　　徐跃左手捏了捏自己的右手指节，“你倒是说句话啊，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姚申也立刻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宣离身上。

　　然而宣离没说话，他目光还是定定地落在虚空，瞳孔里面映照出城市的万家灯火。直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虚空悬挂的秒针绕完一圈，最终指向十二，他才看向姚申，“你说，当时来找你的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其中一个男的已经被执令司抓捕，大概率就是他将你供出来的。”
　　“是啊。”姚申连连点头，“不过当时那三个人都是蒙着脸的，我实在是不知道长什么样啊。”
　　“那你是怎么知道他被抓了？”

　　房间顿时又是陷入一片死寂，徐跃突然激动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自导自演，其实你自己就是凶手！”
　　“他没有那么蠢。”宣离说着，顿了顿，他抬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下巴，“我记得使用敕灵·交换后，会在期限内在双方身上留下烙印。所以你是去过案发现场？或者是抓捕现场？”

　　宣离这个人，单看面相俊美无俦，但周身散发的气场却十分肃杀冷厉。因此如果不是熟悉的人，第一眼在惊叹于他的五官之后绝对会是压倒性的不可接近。
　　尤其是他的眉毛形状十分锋利，就这么定定地望着谁的时候，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十分窒息。

　　宣离虽然名义上是挂在神都，但实际上他并非神都的编内人员，是个自由人士。所以大多数外交都会派遣他去。因为如果不顺利，他大可以直接表明与神都无甚关系。简言之，是个很好的背锅侠。
　　而姚申是为数不多在神都的与外建交关系中和宣离感情尚可的。
　　两人称不上狐朋狗友，可惯常惊叹于宣离在神都的自由身份以及他从不轻易展露自己敕灵但一看就实力非凡的各方人员总会想尽办法与之搭关系。这对于不擅长建立社交的宣离而言，是麻烦又讨厌的事情。
　　姚申好就好在，他作为一个生意人，头脑精明，看得出宣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不越雷池。
　　因此这才建立了这种出了事能叫上一句帮忙的交情。

　　姚申眉头皱得死紧，很明显是在做心里挣扎。
　　然而就在他即将张口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宣离瞳孔倏然紧缩，他猛然偏头看向房门。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