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梦我》肩胛骨

9、水草招摇。

　　江曳的眼眶瞬间变得湿润，林声总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信任他。

　　咽下所有颓丧和自我怀疑的话，他闭了闭眼。如果我可以，我真希望为你做到最好，成为你眼中的第一。

　　一曲终了，他喜欢的歌手下台了。

　　江曳站起身，对林声伸出手:“一起回家吧，声声。”

　　两只手紧握着，他们并不管其他人可能会投来的异样目光，手牵手地走了出去。

　　夜风清凉，林声仰着头看向夜幕。“江曳，今晚有好多星星。”

　　“要在这边走一走再回去吗？”江曳问，他们可以沿着这附近的江散步，还能听见音乐节上传来的些微歌声。

　　“好。”

　　江边散步的人并不少，情侣们挽着手臂有说有笑地从杨柳树下走过，老爷爷们聚在石桌边打着牌，气氛热闹而不吵闹。

　　只有蚊子烦人。

　　“江曳，你今天开心吗？”林声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加上一句，“跟我一起。”

　　“开心啊。跟声声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江曳说。

　　林声笑起来，眼睛弯弯，小小的泪痣在路灯下仿佛在闪光。“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从人群中走过，他们停在石栏边，旁边是石梯，走下去就挨近江面，有几个人在那底下钓鱼。

　　江风吹起发丝，林声把手搭在栏杆上，转头去看着江曳，说:“江曳，悄悄告诉你哦，我那天在网上看到了一个视频。”

　　江曳投以探询的目光。

　　“是你弹吉他的视频。”他的表情变得柔软，眼神里却有一点说不清的奇异色彩，“我好像就在那现场听你弹过一样。”

　　“我觉得那首歌好动听啊，比我今天听到的所有歌都要好听一百倍。”

　　发光的眸子注视着江曳，他神情天真到不可思议，歪着头问:“江曳，我可以听你再唱一次吗？”

　　江曳的心脏绷着，手指也不自觉用上了力，他感到躯体有些僵硬。

　　那首歌就只唱过那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唱，隐藏成不是为了他所作的一样。

　　时隔多年，林声是在回应他，他很喜欢那首歌的意思吗？

　　江曳感到一股悲哀。那些日子里无可奈何的隐忍和深爱，被费力地埋藏在深不见底的地方，一想起依旧让他觉得心头泛酸。

　　声声，你为什么要回应我呢？

　　他好像唱不出来了啊。

　　这么多年了，那幼稚拙劣的编曲仍然擒着他的心脏，数日前他曾差点冲动地唱出那心里烂熟的歌谣，但终究张不了口。

　　就像是，少年时代里吹过的牛逼、说过的大话，长大后连提起的勇气都没有一样。

　　人活成一个混乱又奇怪的样子了，提起那些东西就会很可笑，会让人感到近乎头皮发麻的羞耻。

　　江曳的样子像是受了沉重的打击，脸色苍白。

　　林声吓着了，赶紧抱了抱他，手臂绕到他身后扣住，小声说着:“没有关系，那就不唱了。我在视频里听过了。”

　　很想满足他。很想满足他。

　　但江曳的舌尖抵在牙关，明明只是一个轻启上颚再发声的简单动作，他的牙齿却像钢闸一样紧闭着，找不到开关，怎么也无法打开。

　　人的意志力实在薄弱。而人的情感的力量又实在磅礴，耻感和愧疚巨石山般压在心上，他开不了口，又卸不下负担。

　　“对不起。”江曳艰难地说着，用僵直的手掌抚摸了一下林声的后背。

　　林声竭尽所能地想办法哄他:“江曳，声声才不只是喜欢听你唱歌呢，声声最喜欢你。”

　　“你快给我笑一下，不然我就找旁边老爷爷了哦。”

　　江曳不禁微微一笑，“找老爷爷干什么？”

　　“用他们出神入化的牌技羞辱你，你这个炸金花都不会的小学生。”林声声音清朗。

　　林声怎么又想起来他不会打牌这件事了？江曳心头一颤，这是说明他在渐渐好起来了吗？

　　林声抬起手托起他的下巴:“江曳，你笑得好看一点。”

　　小朋友还嫌弃他笑得丑。江曳想要捏一捏他的脸，正要上手，却听到江中传来扑通一声。

　　尖叫声霎时划破耳际:“有人落水了！”

　　江曳猛地朝那边看过去，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在江水里拼命地扑腾，手臂乱舞着想抓住什么。

　　江曳心一沉，立刻解开衬衫的一颗扣子，准备下水救人。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声声？”江曳看过去，小朋友直愣愣地盯着江面。

　　“你想去救人？”江曳没想到别的，林声水性比他好得多，以前在镇上出了名的浪里小白条。

　　“我……”林声发木，用力地抓住他，完全不肯松手，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情况危急，江曳顾不得想什么，急着挣脱他，语速极快地哄着:“乖，我没事。帮我看着手机，我去救人。”

　　但林声出奇地力大，叫他怎么也挣不开。江曳疑惑又慌张，问:“声声？”

　　他着急地看着落水的人的情况，好像那个人一直在咽水，又没有人及时去搭救。

　　江曳急得不行，又等不到林声讲话，回头一看，却发现林声牙齿发颤，冷汗涔涔地盯着江面，神经质地小声说着:“救……救……救她。”

　　江曳一怔。那辆失事的大巴车冲破护栏，落到河里，出事的人有好几个都是淹死的。林声这样，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好，救她。”江曳只好先顺着他的话说，“乖声声，你先放开我，我去救她。”

　　他只得用了劲，努力地挣开了林声，想着立刻下水救人。

　　未及他跑下去，老大爷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又是扑通一声——有个年轻男人跳下去救人了。

　　江曳稍微松了口气，看着那个男人身姿矫健，游得有力又快，很快靠近了落水者。

　　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江曳又急切地转身去看林声的状况。

　　小朋友低着头，双手僵硬地摆在空中，五指微分。就像，对江曳挣开他的事情无法接受一样。

　　江曳心里一痛，懊悔万分地走到他的身前，用手搭在他肩膀上，柔声问:“声声？”

　　林声面部细微地抽搐着，汗淌得更多，神情痛苦而恍惚:“我……救不了……她。”

　　江曳完全没听清他念叨了些什么。他想握住林声的手，抱一抱他，可林声活像丢了魂，雕塑一般硬邦邦的扎在那地方。

　　耳边的声音极速消散。吵吵嚷嚷的，全是他自己的声音，刺耳得像别人发出来的。

　　“救不了她。”

　　“救不了她。”

　　“救不了她。”

　　“你这个废物！”

　　“为什么救不了她啊！”

　　“怎么可以没能够救下她？”

　　“啊！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救下她！”

　　“呜。”

　　“呜呜呜呜呜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原来，心理医生和父母都想知道的事情真的存在。原来，他真的有秘密。

　　江曳的奶奶，出事时就在他的座位边上。可是他——心脏被绞肉机搅碎般尖锐的疼痛席卷了他——为什么没能够救下她？

　　咕。咕。咕。

　　河水灌进耳朵，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用应急锤敲碎了求生玻璃，他好累。

　　河水刺激着他的眼球，又涩又疼。他想喊出声:“奶奶，抓紧我！”但又没法张口。

　　河水要吃人一般重重地把他往下拖，他不知道是游了很久还是只游了几分钟，只知道累得要死。可还要用力踩水，还一定要抓住身后那个骨瘦如柴的手掌。

　　那是江曳的奶奶，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啊，他意识涣散，脑子里仅仅存得下这一个念头。

　　救奶奶，救奶奶。

　　脊背酸痛不已，他直觉小腿都快抽筋了。可他不能停，他要努力地再游快些，再快些。

　　冷不丁鼻尖涌入冷水，他被呛得要死，眼前几乎只看得到一片白光。

　　八岁的时候，江曳成为了他的邻居。他们俩一见面就互相喜欢，每天都约好一起玩耍，小江曳会给他捏最漂亮的泥人儿，拿小桶给他捉一桶小鱼苗。

　　江曳笑着抱住他胖胖的小身体，声音同样稚气但又满是坚定:“林声，我喜欢你，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一定要啊！这么多年，我奋不顾身地奔跑，一直都想陪在你身边啊。

　　他越来越睁不开眼睛，那只手却始终紧抓着奶奶的手，一刻也不肯松。

　　终于，他闻见一阵泥土的味道，他拼了命地游，他的腿部早就没有了知觉，只是凭着惯性蹬着水。

　　他总算靠岸，揪住地面上的不知什么东西，奋力挺身，重重地跌到泥土上，晕死过去。

　　要是他当时知道江曳奶奶会在水中窒息，他一定会游得更快，一定会不要命一样游。

　　都是……都是他的错。

　　他从来都没能够为江曳做些什么。

　　溺水者被救上来了，人们吵闹不停，里三层外三层地把那人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提着可能有用可能无用的建议。

　　中间有个懂得医学知识的在为不幸的溺水者做着心脏复苏人工呼吸。

　　可江曳完全感觉不到一点欣慰。冷清的，甚至是死寂的他们两人这里，在下着怎么一场恐怖的暴风雨啊。

　　他想要用力地搂紧林声，怀里的人却不停地颤抖着，也不再低语了，只是麻木地垂着头，双眼失焦。

　　江曳抱得再用力，也无法驱散他的寒意一般。而且，林声纹丝不动，任凭他说什么，都无动于衷。

　　江曳的脑子一片空白，剧烈的害怕和担忧使他不知所措，只能紧紧地抱住林声，不停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