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梦我》肩胛骨

10、飞来蝴蝶。

　　天越来越黑了，这里的人都离开了，然而令人窒息的情绪在他们这儿盘桓不去，叫崩溃的林声和慌乱的江曳都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深夜偶听得马路上车子猛刹车时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咚，林声突然一下跪倒在地上。什么情绪都消散，他的灵魂被剥离身体。

　　眼前影影幢幢，世界颠倒无序，他整个人像是给遣送了出去。

　　江曳很快蹲下来，在他眼前急切地说些什么，他却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至于别的，他看不见也感受不到。仿佛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蹲在他对面，他无动于衷。

　　脑海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黑漆漆的，飞速旋转着，无数的东西被卷进去，又有无数的东西被抛出来。

　　那些东西，仿佛是无数个记忆的碎片，但又丝毫不念旧情。它们混乱、嘈杂，嗡嗡嗡地烦扰着林声。

　　他的膝盖磕在地面上，凉意透过布料侵袭着他的身躯。林声动动指头的力气也拿不出来，整个人空乏得如一只大口袋。

　　那些被漩涡扔出的东西，横冲直撞地往这口口袋里塞，也不管它的容量，只顾着争先恐后地占领地盘。

　　这个说:“林声，赶紧回家吃妈给你做的红烧肉。”那个说:“林声，你英语成绩又下降了。”还有毫不相关的陌生声音:“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不信任你。”

　　他想要回答，想要解释，可那些声音又极速飘远，剩下的只是鬼魅发出的诡异回响。

　　如同一个人被困在暴风雪里。一切意志都无能为力。

　　江曳看着他苍白的脸，心痛如割。他不知所措地捧住林声的下巴，慌乱地说:“声声，我唱那首歌给你听。你不是想听吗？”

　　“我唱给你听啊！”

　　他感到无助极了，像一个孩子就要被夺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了，只有费尽心思地想用一切来留住它。

　　“你看我一眼，嗯？看我一眼，我就唱给你听。”

　　他喉咙痛到极致，像被玫瑰刺扎进心脏的夜莺，无能为力又死不放弃地唱着歌。

　　那些难以启齿的歌词一句句割着他的喉管，比毒刺还要可怕，痛得他死去活来。

　　他的嗓音是嘶哑的，难听极了。他不是当初的江曳，他变了很多很多。

　　这个在生活的淤泥里挣扎的废物江曳，唱不出这首他写给林声的歌，他根本不配。

　　就算忍着痛，挣开紧闭的双唇，咿咿呀呀地发声，也只是徒劳无益。

　　江曳把这歌唱了又唱，唱得江边树上的鸟儿都全飞走，唱得自己快要窒息，林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最终，他含着悲痛止住了歌声。江水哗哗，像在嘲笑他。

　　“声声，你看我一眼。”他颤抖着声音，期待地看向林声。

　　周遭陷入一片无休无止的黑暗里，他隐隐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林声跪着，看也不看他，听不见他的声音，好像没有灵魂。

　　可是，他不能放弃的呀。

　　江曳在荒凉的光景中，勉力抬手，把林声揽进了他怀里，让他的头稍微靠着自己的胸膛。

　　有温度的。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是冰凉的？抱着林声，他的身体也是温热的。

　　那江曳怕什么？林声还在这里的，没有离开他。

　　忽地便平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在林声的发顶上一吻，语气变得温柔起来:“好啦，我知道你想听我唱新的歌对不对？”

　　他稍稍抬头，望向遥远的星辰，林声说今天的星星很多很美。

　　“你说，江曳是最好的。”他慢慢笑起来，眼神却隐隐有泪光，“我知道我不是的。”

　　“但是林声，我希望做你眼中最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所以你听见我的呼唤，要记得醒过来。”

　　他闭一闭眼，仿佛感受着遥远至极的微茫星光的照耀，而潮水般沁凉的音符却已经向他涌来。

　　“希望有一只蝴蝶飞来，替我将你唤醒。”

　　林声一个人行走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四周呆白，乏味透顶。他没有目的地，不懂得疲劳，只是一直往前行进。

　　突然地，有什么声音钻进他耳朵里。林声迷惘地眨了下眼睛。蝴蝶？蝴蝶也飞进惨白的大雪里了吗？

　　江曳搂着麻木的林声，在他耳边小声地唱:“在那做梦人的梦里，梦到梦中人的情意。”

　　“如果我是昨日的蜻蜓，飞在田野间，找寻你正留下的痕迹。”

　　“夏在夜晚蒸起云霞，露水凝结在篱笆上。”

　　“我找到追随的证据。”

　　“我早该明白，情绪折叠在背后的眼光里。”

　　“在星光渺茫的土地上，你是我唯一的栖息地。”

　　“希望有一只蝴蝶飞来，替我将你唤醒。”

　　“不期待明日的梦境，我渴望带你回漫长又真实的白昼。”

　　“在那里，坦然地告诉你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唱完一半，江曳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最终只有叹口气，将他搂得更紧。

　　他不能这样颓废着抱着林声什么都不做，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傻气。这个时候，应该立刻带林声去见医生。

　　他站起身，手从林声腋下穿过，将他抱起来，刚刚站直了，林声却侧头靠在了他怀里。

　　江曳一怔。林声好点了？他低下头，放轻声音问:“声声？”

　　远方天色深蓝，有数颗黯淡的星子在闪光。

　　林声看着那块天空，眼泪流下来，像树叶上滑落的露水。

　　江曳心里发慌，摸到他凉凉的脸颊，赶紧问:“怎么哭了，哪里难受吗？”

　　林声依旧没有讲话。

　　江曳内心却受到极大的触动。他尝试着，再在他耳边轻声地唱:

　　“我记得你，路灯下欲言又止的神情。”

　　“春风沉醉那夜晚。”

　　“我静静伫立，未敢拥抱你。”

　　“若我知雏菊也会在夜里悄悄哭泣，我必想不到——”

　　“要把草籽带到下一个春天去。”

　　“傻傻憧憬也会有一片春草于风中招摇。”

　　“你同我在其间嬉戏。”

　　“未能想到，是我自己等不及。”

　　“希望有一只蝴蝶飞来，替我将你唤醒。”

　　唱至末尾，他在林声的额角轻轻印上一个吻，似乎隔着一点发丝，似乎吻到了他的皮肤。

　　江曳想努力地笑一笑，没关系。我们去医院吧。

　　可是林声突然重重地吸了吸气，发出了一点鼻息。

　　他还靠在江曳怀里，这时略微动了动，发出微弱的一声:“江曳。”

　　江曳心头狂喜，按捺住自己的焦灼与不安，把满腹的追问逼回去，小心翼翼回一句:“我在这里。”

　　林声仍旧垂着头，只是抬手轻轻揪住江曳的衣袖，答非所问:“江曳，你没有亲人了。”

　　说完了又说:“对不起。”

　　心脏遭了重重一锤，江曳几乎要淌泪。林声为什么总是为着他的事情悲伤？林声好像不是个爱哭的人，别的场合他总是笑着，但林声又总是因为他哭。

　　更难受的是，江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奶奶葬礼后，林声跑来找他，也是跟他说对不起。

　　那车子出了事故是因为司机酒驾，连林声自己也受了伤，奶奶离开了，又哪里怪得了他？

　　林声却反复说着:“对不起。”

　　他哭得很安静，眼泪淌了许多，看上去却那么的真诚。

　　江曳捧起他的下巴，说:“林声，你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我身边让我有多么幸福。”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掉落，江曳跟他对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

　　这么多年来，他是真的都保持着疲惫不堪的状态，为着生活忙碌，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隐瞒心情，也只能够在夜里偷偷想一想少年时就深植于心的人。

　　林声能够站到他身旁，江曳真的极其感激。然而他连让林声知道自己多么重要都没做到。

　　林声明明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见江曳的眼泪，却慌得没边儿，手足无措地想举起手给他擦:“江曳，江曳你，你怎么哭了。”

　　江曳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声色似水:“林声，你在我身边我快乐都要疯掉了，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但似乎林声却哆哆嗦嗦的，嘴唇张了又张，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满是不自信地问:“可是你没有唯一的亲人了，江曳，你不孤独吗？”

　　江曳深深地呼吸一下，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再淌下来，他承受不住:“林声，你怎么会以为有你陪在身边的我还会感到孤独？”

　　林声猛地颤一下，他泪眼朦胧地看向江曳的眼睛，不敢相信地再问一句:“真的吗？我，我可以吗？”

　　风吹得两个人身上都泛起凉意。星星的光芒离他们十分遥远。

　　是啊，岁月悠长。江曳笑起来，像隔着一段时光，错过的时光。

　　他凑近林声，与他额头相抵，声如耳语而清晰:“你可以。因为你听到蝴蝶的呼唤了，只有能够让我不孤独的人才能听到。”

　　蝴蝶。那只在漫天大雪中蹁跹飞舞的蝴蝶。

　　林声渐渐止住眼泪，眼睛变得清亮，他着魔一般看着江曳。

　　看到眼睛都酸了，他虔诚地说:“我听到了的。”

　　说完他柔和地动了一下唇角，笑了起来，江曳也回以温柔的笑。

　　林声见到他的笑容却又一怔。

　　深深的夜色里，他发狠般猛地呜咽一声，难过极了似的，一头扎进江曳怀里。

　　他全身都颤抖着，不能自已，用尽全力地搂住江曳，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