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柰》昭二十

61、第 61 章

　　景仁二十七年七月初三，魏翛然大婚。
　　魏翛然从小是个不爱折腾的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便不坐着，从不愿意跟着别的小屁孩在院里跑，吃得还多，故而幼时长得十分珠圆玉润，让人见着便想掐两把的那种。
　　唯一费劲干过的事，就是扒过一户人家的墙头，遇见一个总是自己玩的小姑娘。
　　后来被叔父抓着练功，体格才瘦了下来，可骨子里的懒惰依然伴随着他，不想成亲，不想经营一段终究是会以生死作结的感情。
　　直到他遇到了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很勤快，起码比他爱折腾，总是让他躺在葡萄架下小憩醒来时遥遥瞧见，在夜归的回廊下迎面走来，直到他慢慢、慢慢记住了她的脸，直到他远远瞥见半片衣角便知是她。
　　她还让昭华郡主陪她演了一场逃跑崴脚的戏码，那时他看着楚楚可怜的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看看她到底还能如何折腾。
　　谁知她这般厉害，硬是让自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但世事无常，非人力可测，他与她即将完婚那一年，努着一股劲要等着素卿卿得胜、孙女正正经经嫁人的柳太师没有撑过去，病逝在金桂飘香的季节。
　　她替祖父守了三年孝，他等了她三年，等到了现今的大婚。
　　“恭喜了魏统领。”
　　身后响起一声含着笑意的嗓音，魏翛然回头去看，只见一男一女并肩立在他身后，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偏爱白衣的左相换上了缃色薄锦，酷爱赤红的将军换上了缥色长裙，站在一处，是一对璧人模样，引人瞩目。
　　素卿卿歪了歪头，取笑他，“怎么，看着我来，受宠若惊了？”
　　魏翛然回神，摸了摸鼻子，正想回答，素卿卿又抢着道，“本来确实不想来的，我孤寡一人，来了怕给你俩招些不好的寓意。”
　　“不会不会……”魏翛然赶忙道，“你能来，我荣幸之至。”
　　他诚恳的作了个揖，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他怕的是她不来。
　　喜帖早早送到了她府上，他怕她赶不回来，又怕她那样轻狂不愿来。
　　阮思存敲了敲折扇，笑道，“只怕魏统领不要嫌弃她吃得多便是了。”
　　装作没看见素卿卿瞪过来的目光，阮思存又道了一遍喜，魏府的下人便来迎他们入席了。
　　酒席一直延续到月上梢头，魏翛然被灌得脑袋有些发沉了，席中亲戚朋友们还不放他离开，最后嬉闹中哪个小厮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出了包围圈。
　　恍恍惚惚被拉扯着走了，人声渐远，撞见了叔父与素卿卿。
　　魏垣一瞧见他，假模假样的哎哟了两声，便忍不住笑了，“瞧瞧……你这样还怎么洞房啊哈哈……”
　　素卿卿也笑，只是笑的内敛，她一惯如此，即便是遇上极开怀的事，也只是咧一咧嘴。
　　她扫了一眼魏垣，“为老不尊。”
　　魏翛然脾气上来了，“干什么……您不帮我挡几杯，还好意思在这笑！再笑！您还想着抱侄孙么？”
　　“好好好……我不笑……”
　　魏垣妥协，亲自将他扶了过来，挥退了小厮，“行了，回房去吧……”
　　魏翛然脑子一时混沌了起来，靠在叔父的肩头，不再搭话。
　　“丫头，你也回吧，天晚了，夜路不好走。”
　　素卿卿应了一声，看了看魏垣肩头眯着眼的魏翛然，轻声道，“胖子，好好待你媳妇儿。”
　　听着这个称呼，魏翛然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的八分，指着素卿卿咿咿呀呀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要生气，“你终于想起来我了！我的如来佛祖呀……不容易啊……”
　　那年翻墙头遇到的独自玩耍的小姑娘长大了，依旧还是一个人。可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他偷偷翻墙来逗她开心，她遇上了更好的人了。
　　素卿卿有些惭愧，“你应该提醒提醒我的……”
　　实在不怪她记性不好，谁让他变化如此大呢？
　　素卿卿为当时怀疑他莫名的熟络别有用心觉得羞愧，细想起来，他确实还各种暗示过她，只是她都视若无睹了。
　　“我提醒你什么？！这需要我提醒么？您贵人多忘事早把我抛在脑后了，我还得巴巴的凑上去说我们小时候一块玩过泥巴呢？我贱不贱啊？”
　　魏垣在一旁听了个乐呵，“哟，你俩还一起玩过呢？稀罕……”
　　素卿卿:“……”
　　关乎幼年，素卿卿已大多不愿再回忆，一则现实残忍，那些过往并没有令她感受到多窝心，二则除却冷清大院里摸遍的花草，也没有什么可回忆的。
　　那时魏翛然的出现固然成为了她一时的欢乐，若认真回想，还是能记起从墙头跌落下来的小胖子，可如上所言，她并不愿回想，是故很多人和事，都被尘封在角落里，永远被蒙了尘，微微动一动，还会觉出几分痛楚。
　　人都是这样，痛苦的事情都会抛却，而美好的事情，也会在时光轮转中渐渐磨灭。
　　大概只有魏翛然还记着，他太懒了，连清理残存的记忆情感都很懒。
　　见素卿卿默默无言，魏翛然也觉着自己太激动了，可还是气着的，应和着魏垣怨气深重道，“可不是，头一回勤奋的做个小太阳，想给人照亮，大冬天的生爬人家院墙呢……”
　　“可别这么高尚……”素卿卿由着他数落了两句，立马还怼了回去，“好好的大门你不走，偏爬墙，什么做个小太阳照亮我？我不聋，我可听见墙外你们家的小厮说的话了，什么少爷觉得练功累出走了的……”
　　“我……”
　　魏翛然无言以对。
　　“我走了。”
　　素卿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月下悠长的影子。
　　魏翛然哭，“太冷漠无情了……”
　　“……”
　　冷漠无情人还特意来给你道喜？还送了你们夫妻俩好几箱贺礼？
　　阮思存已经先回了，他们携手而来，说是路上巧遇，再一起回，怎么也说不过去了。但阮思存提前安排了将军府里的兰印过来接她。
　　出了魏府，她还没瞧见兰印，先瞧见了昭华。
　　昭华是随母亲源王妃一块来的，刚要上车，便瞥见素卿卿从里头出来，顿时眼睛一亮，撒腿奔了过来。
　　“素卿卿！你也来了！怎么还穿得这么青葱？”
　　素卿卿朝缓缓走过来的源王妃颔首打了招呼，才道，“人家成亲，我穿红的不合适。我今儿怎么都没瞧见你？”
　　“安然也大了，可不好再让她在外头乱跑。”源王妃款款笑道，“听说将军前几日才回京，在外劳苦，回来以后还是要好好休息，那些个杂事，都丢给下人好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素卿卿苦笑，心说您这是过河拆桥啊，前些年请了圣旨都要让她带着昭华玩，现下却嫌她带坏了您女儿。
　　以前昭华年纪小，王爷王妃随着她闹，十七八的时候给她说亲，昭华却是怎么都不愿意，还自己跑去搅黄了婚事，后来得知女儿看上了一个商户，老两口不淡定了，打了昭华一顿，从此外人便没怎么见得到她。
　　对于这预料之中的阻碍，昭华大抵已经做好了长久抗争的准备，瞧着面色还是不错。
　　听觉母亲话中有话，昭华皱眉，“母亲，素卿卿她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您也累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源王妃深深看了她一眼，“好。”
　　道了别，昭华与源王妃上了车，素卿卿却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王府的车夫甩起了鞭子赶车，马车缓缓往远处去，昭华突然掀开帘子，大声道，“素卿卿，你……”
　　夜色那么沉，一下便遮住了她的脸，素卿卿再没有听到她任何话。
　　那一瞬间，素卿卿觉得，时光带走的东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