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湖砚

16、来信

　　“那个世界的‘解剖’，和我们说的‘解剖’……是一个‘解剖’？”七公主小心翼翼地问。她本来正在使劲切一块烤肉，听到维斯肯特说的那句话，瞬间手抖摔了刀叉，仿佛被那块肉咬了一口。

　　“是的，”维斯肯特说，“都是切开肚子，打开腔体，翻弄翻弄内脏，捋捋血管，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割下来——”

　　一位皇妃捂着嘴站起来，在侍女的搀扶下跑去呕吐了。

　　“……既然你已经完整地活着回来了，就不要说这些了吧，”二皇子说，“平安无事，可喜可贺。”

　　于是长桌边的人陆陆续续地拍起手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现在想想，倒是有些轻描淡写；但维斯肯特第一次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是人身威胁。

　　是死亡恐吓。

　　被选中的勇者，开辟命运的先锋，在冬夜降生的希望……一上午没敢开口说话。

　　一下午也没敢开口说话。

　　期间，“课外辅导小组”一度来邀请他共同上厕所，四个人都在座位前等他了，维斯肯特却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如果和他们一起去，那么自己不在座位的几分钟里，温铭可能就会从他的桌子里找到能证明他身份的决定性证据（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样的东西是否存在）；而如果不和他们一起去，那么自己还要继续和这位哥同坐几分钟——谁知道这几分钟里，她又会问出什么问题来？

　　更重要的是，维斯肯特不知道在这个星球上，同学向你发出上厕所的邀请属于什么程度的社交行为。他之前接受的教育是一对一的，一直到他通过学院的资格考试为止，他的导师不会再招收其他学生。维斯肯特没有同学，当然也不存在一起上厕所；这对他来说是一项全新的从未尝试过的活动，所以谨慎起见，是不是应该先了解一下本地的相关风俗习惯——

　　不行！维斯肯特猛地打住念头。

　　老毛病又犯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想那么多干嘛？人家还在等着，先应下来再说！

　　于是维斯肯特抬头，张嘴：“好——”

　　“走吧走吧，”刘星浩推了推旁边的人说，“小顾在想什么很严肃的问题，我们别烦他。”

　　于是那四人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这上厕所的邀请，还是限时接受的？维斯肯特陷入沉思。

　　旁边的人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走出教室去。她今天一节课都没翘，从上午第一节课到下午第三节课，全程参与；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意外，甚至还有外班同学在下课时闻讯赶来，隔窗慰问。

　　……应该是慰问吧？反正有好多女孩子过来找她说话，送她小零食吃，拿着个手机好多人凑在一起看，“叽叽喳喳”吵得要死。她们的语速太快，话里还有不少莫名其妙的暗号（什么“池面”“忙内”“让我康康”之类的），就算是懂得这颗星球上所有（官方）语言的天选之子也没法听懂。

　　反正……反正看起来她们聊得挺开心就对了。

　　所以这位哥好像还挺受欢迎？维斯肯特吸溜了一口这位哥给的酸奶。

　　他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课外辅导小组”谈起温铭，语气酸巴巴的，眼神贼溜溜的，好像一窝聚众啃酸菜的老鼠；搞得他一直以为，这个同桌是个群众基础极差的大坏蛋。

　　……现在看来，可能是个群众基础比较好的坏蛋。

　　维斯肯特看着温铭走到走廊上，她刚一露面，马上又有女生们围聚过来和她搭话，于是新一轮的“池面”“忙内”“让我康康”讨论会开始了。尽管温铭一脸像被从凌晨三点的床上拖下来跑马拉松的表情，她周围的女孩子们却一点都不在意，该笑的笑该闹的闹；要是她再开口说几句话——不得了不得了，那一张张小脸凑过来，一双双眼睛望过来，众星捧月，百鸟朝凤，都静一静听铭哥说。

　　维斯肯特想起“课外辅导小组”离开时的决绝的背影……呵，他想起最近学会的一个新词，把科学和人文完美结合，形象又生动——“塑料友谊”。

　　他忿忿地收回视线，不看了。

　　接下去是两节自习课，是时候争取一个新的“优秀”了。于是维斯肯特拿出课本，摊开练习本，准备开始做作业。

　　——空白的练习本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墨痕。

　　确切地说，在维斯肯特的注视下，练习本的空白页上，出现了一道圆弧形的磨痕。

　　那条曲线沿着无形的轨道，不断地朝前延展，像是从一支无形的笔下画出来的。

　　然后，黑色的线条拐弯，连成一个圆，圆周的线条里又游出几道新的曲线，像小鱼一样扭着摆着朝中间靠近。

　　……这是一个联络图纹，有人正在宇宙那一头，七个世界线之外的世界，用“信使的羽毛笔”发来讯息。

　　维斯肯特马上左右一看——没有人注意这里。于是他拿出自己的羽毛笔，搓了搓笔杆，拔了笔帽，把笔尖抵在纸面上。

　　——不行，还是写不出来。不管他怎么戳、划、涂，笔尖只能留下空白的痕迹。

　　但与此同时，来自宇宙那一边的文字正一个接一个地从纸上渗出。湿润的墨点蠕动着分化出结构，组成词语，连成句子。维斯肯特看着它们，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这是一封来自导师的信。

　　略去繁冗的客套寒暄，信里几乎都在讲他走后家乡发生的事：天灾尚未降临，生活仍然平静；有和维斯肯特同一批的天选之子已经回到了家乡——但并没能带来令人高兴的好消息；还有一些年轻的勇士在旅途中失去联系，大家都很担心，但又相信他们一定能凭借自身的勇气与智慧化险为夷。

　　维斯肯特一边看，一边试着写下自己的回复——还是写不出来，他差点把纸都划破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自己只能单方面地接收到对面发来的信息？

　　难道是因为信号不稳定……？

　　维斯肯特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看着导师的信一行接一行地显示，他有些着急起来——这样下去，会不会自己也被判定成“失联”？得赶紧换个地方，重新连接！

　　维斯肯特马上从椅子上站起。

　　——上课铃响了，原本在各处游荡的学生乱哄哄地回来了。

　　“小顾现在想上厕所了？”刚进门的刘星浩指着他“哈哈”大笑，“来不及了，上课了，憋着嘘嘘坐下吧你！”

　　维斯肯特乖乖坐下。

　　——不对，自己跳跃七条世界线，不是为了来这里上自习课的！

　　维斯肯特豁然开朗，一跃而起，一手握着笔一手拿着本子冲出教室。

　　该去哪儿？哪儿的信号比较好？认真思考了0.5秒后，维斯肯特看到了远处的操场。

　　操场上高高矗立着一支旗杆，像极了他曾经在导师的实验室见过的某种信号塔模型。

　　维斯肯特当然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信号塔，但只要材质合适，就可以在顶端安装一些小装置，让它发挥出和信号塔同样的作用！

　　从3楼到1楼，耗时19秒；从教学楼到操场，耗时1分04秒；从操场到升旗台，耗时7秒。

　　从升旗台到旗杆——

　　维斯肯特看了看周围。

　　45名校体训队成员正在训练。

　　84名高二学生正在上活动课。

　　102名高一学生正在奔跑，跳跃，呐喊——今天有高一的篮球赛，热闹极了。

　　维斯肯特站在旗杆下，抬头望了望顶上。

　　……要是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说不定可以在被周围的人发现之前，爬到顶端……？

　　维斯肯特眼神一亮。

　　不不不，爬上去之后还得下来——下来可就没有那么快了，这个星球的重力加速度还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维斯肯特的眼神又暗了。

　　他叹了口气，在升旗台上盘腿坐下，翻开笔记本。

　　导师的信已经全部接收完毕，一个字都不往外蹦了。维斯肯特用自己的羽毛笔划拉了几下，还是没有信号；他就用这支没墨的笔在纸张的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回复。

　　“不知你是否已经安全到达？”——安全到达了，希望能让你知道。

　　“我对那个星球的人文风土也了解不多，没能帮到你”——没有的事，随行小道具们好用极了。

　　“这次任务虽然责任重大，但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无论成功与否，我和你的父母都希望你能平安归来”——知道了，一定处处小心。

　　……

　　维斯肯特写了几条，写不下去了，他把本子一合，羽毛笔也收了起来。

　　降落地球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身在异乡的飘零孤独。

　　原来孤独就是个玻璃罩子，把你套起来，让你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你，维斯肯特想。

　　他看了看周围追来跑去，又笑又叫的学生。他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但那不是他的母语；他有着和他们类似的长相，但他不是他们的同族。

　　他们是河滩上挨挨挤挤亲亲热热的鹅卵石；而他是一粒捏紧了，伪装成石头的泥巴球。

　　这个世界并不危险，但却让他感觉难受。

　　维斯肯特重新翻开笔记本，想再看一看自己泥巴球的世界。

　　——也许是刚才没有注意到，但在导师来信的末尾，出现了一句附注。

　　“附：昨晚我捕捉到一条来自地球的短暂讯号，无法确定是不是你发出的，谨慎起见，希望你能在当前坐标继续停留”。

　　……捕捉到了？自己的信号发送成功了？

　　维斯肯特几乎从升旗台上跳起来。

　　不过，这个“在当前坐标继续停留”……是让自己接着留在这儿？

　　接着使用这个身份？

　　接着和这些鹅卵石们一块儿学习牛顿三大定律？

　　维斯肯特一时有些不能理解——自己的时间非常宝贵，必须尽快完成任务回到家乡，为什么导师还会做出这样的指示？

　　他思考了2秒，决定照着导师说的去做。

　　既然是导师说的，那肯定没错；一定有需要自己留在这里的原因。

　　维斯肯特“啪”地合上本子。

　　在任务完成以前，他要好好扮演“顾怿”的角色；所以现在排在任务列表第一位的，是回教室，上自习，做作业——

　　“你刚刚上哪儿去了？”

　　刚刚抵达教室，就接到来自眼神犀利的同桌的提问。

　　维斯肯特迟疑了一下：“……上厕所。”

　　“我怎么看你从操场回来的？”温铭说。

　　“……高一有篮球赛，我就过去瞄了眼……”维斯肯特说。

　　“这样啊，”温铭没有继续深究这个，“我有个事要跟你说，放学后你等我下。”

　　“有个事要跟你说”。

　　1秒内，维斯肯特围绕这句话想象出了500种可能发生的剧情——共同点是自己的结局都不太好。

　　（难道她这么快就联系上科研组织了……？）

　　“不了吧……”维斯肯特说，“你现在就能跟我说呀，放学后我要回去做作业……”

　　温铭看了他一眼。

　　“你要回家见，那也不是不行，”她说，“那就回家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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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⑧起工作日双更还是太难了，周六双吧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