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61、第六十一章 目光

　　调查员在登记处走了个流程，不过数十分钟便赶到了问询室，推开门时正见两位人民公仆和受害者“见山观我我亦如是”地大眼瞪小眼，便轻轻敲了敲问询室的大门。

　　小警员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让开位置，示意调查员入座。

　　调查员只有一人，是一位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穿着工整的制服，胸前别了一枚闪闪发光的徽章。

　　她自觉地走到最中间坐下，左右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接着，调查员一边将自己手中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开始整理，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屋子里坐的人。

　　自她进门，两位警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几秒，唯有桌对面的人仿佛坐化成了一尊磐石，眸光半掩着，瞧着虚空中不知道哪处，双手绞在一起搁在膝上，长着一头乱发的脑袋压得极低，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

　　“给我根烟。”都坐定后，石像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旁边的刑警队长嘶了一声，大概意思是咱两这互相瞅了这么半天你也不吭声，人调查员一来你就开口了，你这人真有意思。

　　小警员倒是年纪不大，缺乏和其他兄弟单位合作的经验，也没处理过这种多方协作调查的场面，下意识地看了调查员一眼。

　　刑警队长单手握拳，抵在嘴上，不满地咳了一声。

　　调查员微笑着点点头：“按你们的程序来就行。”

　　“咳。”刑警队长装模作样地压了一口水杯里的茶水，终于开了口，“你去外面弄包黄鹤楼来给他。”

　　小警察答应了声，起身就往外走。

　　“云烟就行。”椅子上的人追了一句。

　　小警察回头看他，他抬起头涩然一笑：“我口儿贱，早些年抽习惯了，就喜欢硬的，改不了了。”

　　调查员这才看清楚他的脸，虽然多日没有打理，胡渣已经垂到了颈部，但依稀还是能看出，这人长了张端正温和的脸，下颌转折锋锐，眉毛生得尤其好，浓密有角，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端方持正之类的词。

　　云烟倒是好买，卖杂志的小报亭也有得售，小警员不多时就拿了一包送到他面前。他进来的时候调查员已经核对完了受询者的身份，正态度自然的开口询问他：“之前听说你有事情想交代，现在我人在这儿了，你说吧。”

　　她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语气既不急迫也不闲适，恰到好处又清明朗正地询问道。

　　于辉空荡荡的眼睛盯了她片刻，他的眼睛轮廓很深，眼神却很空，盯着人看时会让人有种被猎取般毛骨悚然的感觉。

　　随即他又转开视线，盯着问询室内那扇一墙宽的单面玻璃看了一会儿。

　　“外面能看见我们吗？”他突然问道。

　　刑警队长和调查员都没有说话，倒是小警员有些傻愣愣地接了句：“能啊。”

　　于辉笑了笑，接着道：“可我却看不见外面，真不公平。你们看，注视他人的权利，永远掌握在上位者的手里。”

　　“是吗？”刑警队长语气平淡，“你作为上位者，注视过谁？”

　　于辉没有回答，他向小警员借了个火，点着了在指尖夹得皱皱巴巴的云烟，深吸一口后吐了口长气，姿态放松闲适地瘫软在审讯椅上。

　　他眸光慢慢聚焦，讲了个很短的科普故事。

　　“日本有一种鱼，名字叫目光。”他说，“如果你经常吃高价位的日料，你就应该接触过这种鱼。这种鱼生活在日本海300到400米的浅海处，过去人们常认为它味道杂劣，不堪入口，近些年经过日本匠人的发掘，发现这种鱼经过简单的熏制和炙烤，油脂的丰富程度甚至堪比长期被作为高级寿司食材的金枪鱼大腹。”

　　他有些疲倦似的眨了眨眼睛：“你们知道这种鱼是怎么形成这特殊的口感的吗？是因为它的捕猎方式。它的捕猎方式和其他所有的鱼都不同，它在捕猎时，会利用浅海的沙土将自己的身体掩埋起来，只露出眼睛和嘴，它的口腔内有一种特殊的皮瓣可以引诱猎物，等猎物靠近它的嘴边，它就会一跃而起，瞬间完成捕猎。”

　　于辉说话的时候语调松散，再加上他乱蓬蓬的头发，看起来像头不修边幅的野生狮子：“经过沙土长时间的掩埋，使得它不经过高强度的运动，肉质也会变得紧致细腻，油脂丰润。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越危险的猎手，越擅长掩盖自身。”

　　“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调查员礼貌地表示，“如果我有孩子，我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睡前故事题材。”

　　“你也给你的继女讲过这个故事吗？”

　　于辉闻言转过头看她，他黑洞洞的眼珠在灯光下像涂了釉彩的两颗石头。

　　“没有。”他说，“我不会向一头凶狠的目光鱼讲述她自己的生长故事。”

　　调查员手中“沙沙”的记录声突然停下，空气里尘埃浮动，如同漂浮在海水里砂砾的碎片。

　　“你是说……”刑警队长感兴趣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继女是善于伪装的目光鱼？那你呢？你是猎物吗？”

　　于辉没有正面回答，他搓了搓被烟屁股烫伤的手指尖，又要了一根烟。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说来也怪，其实也没几年，却总觉得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那天C市刚入梅，下了很大的雨，他在车里等着女友——不，现在应该说是妻子了，那天早上他和向卉去民政局领了证，他正等着他接继女放学。

　　继女的照片妻子已经给他看过许多次了，是个相当漂亮纤细的小女孩，他还专门打印了一份带在身边，他有轻微的脸盲，生怕人群中认错了小女孩的脸，第一次见面就留个坏印象。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刁钻，何况这小姑娘从小就遇见家庭变故，性格多古怪都正常。他又把照片从手包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雨越下越大了，他停车熄火等在路边，车上的雨刷器也就没有开。雨水顺着车窗不断下流，他仿佛正隔着一条断山凝障的瀑布看向外面的世界。

　　他突然有一瞬间的呆愣，在水飞雾溅之外，有一个纤瘦娇小的身影向他走来。

　　那身影模糊的仿佛不是一个具象的躯体，而是由繁杂的色块拼接而成，他把下意识地抵在玻璃上，上身凑近了去看，能依稀看出女孩穿了一件绿色的裙子，走路的时候后脚跟并不完全着地，在雨水里有些矜持的小心翼翼。

　　他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刚从镇上考去了市里的高中，开学报名那天也是下这样大的雨。雨下得遮天蔽日，穿绿色裙子的学姐坐在帐篷里，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弯弯的眼角像如勾的新月，她问他，是新来的小学弟吗？哪个班的呀，我这里有社团宣传册，你要不要看一下。

　　学校的地铺的不平，雨水在地面上汇流成一条小沟，他手忙脚乱的拿不到宣传册，年少的向卉见他慌里慌张的样子笑了，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后脚跟轻抬，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伸出一截细长白净的手臂，声音清清泠泠，又沾着雨水的湿。

　　她说：“快接着。”

　　他正想得出神，车外的对话声打乱了他关于年少的回忆。他忙先一步打开车门，举着雨伞迎了出去。

　　女孩的脸随着车门的推开在他面前一步步显现，他看过照片，知道她的眼睛和轮廓长得都有些像母亲，可他不知道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像。他看过去的一眼里，女孩正向右上方侧着头，微微抬眼看向妻子，她的轮廓相比多年来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个女孩更加简明清冷，双眼像含着一捧正被太阳照射融化的雪，亮而潮湿。

　　她甚至都不太像如今的向卉了，她的举手投足，眼梢眉角，黏在颊侧的发丝和被微风带起的裙尾，都仿佛是二十年前那个站在帐篷里的女孩穿越时光而来，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嘿，我们又见面了。”

　　他心潮难忍，手心和鬓角一齐出汗，忙将伞身向下倾斜，遮住了自己神色慌乱的脸。

　　妻子似乎在女孩的身侧说了什么，雨下得太大，如擂鼓般敲击在他耳畔，让他什么也听不清，他只能掩饰般催促道：“先上车吧，雨下太大了，有什么事到车上说。”

　　他留在最后关车门，看着女孩爬进后座，短裙被背上的书包蹭起来一截，翘起的小腿嫩生生的，如同初春的新藕。

　　他抹了把脸，一一关上前后的车门，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

　　刚进车里，妻子就抚上他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向女儿搭话。

　　“我心里乱的很，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临时只能想起来在来的路上我和妻子讨论接上女儿要去哪里吃饭，于是我就按照我们讨论好的那样，提议去吃一家新开的日料。”

　　他接着道：“后来我改变了主意，今天下雨降温，日料生食的寒气对女孩子身体不好，于是我提议让她自己选择想吃的餐厅。”

　　刑警队长轻轻举手，打断了他：“你的叙述方式很有意思，故事也讲得很好。”

　　“你认为，你对继女产生特殊的感情，是因为她长得很像你妻子年少的时候？你是将自己对妻子的爱移情到了继女身上？”

　　于辉看着他，表情逐渐染上愤怒，仿佛是被他的言语冒犯到，但又无从辩驳。

　　刑警队长双手抱胸，身体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可你妻子本人不就在你身边吗？你们上午刚去领了证，应该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将对她的爱转移到别人身上。”

　　男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才轻声继续道：“她……她太……我、我不是说她的年纪，我当然、当然是爱她的，我爱了她好多年！我一直……”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编造这段拙劣的托词。

　　于辉叹了口气：“我爱她，可她变得实在是太多了……我想忽略，可是我忽略不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声音，她身上被别的男人塑造的痕迹，她给别人生过孩子，她……”

　　调查员轻叩了两声桌面。

　　“不好意思，请容许我打断一下。”她冷静道，“我想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只能被十五岁以下少年儿童激起性、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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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结膜炎断更了 很抱歉 这两天会想办法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