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60、第六十章 优越欲

　　“我也很奇怪，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总是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被选中、被毁掉？毁掉一个人真的能带来那么巨大的快感吗？我体内反正流着疯子的血，试一试不是很顺理成章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臂交叠在桌上，小巧的小巴轻轻搁上自己的手臂，眼睛里并没有闪着什么疯狂而偏执的光，只是像有些困倦似的半阖着眼皮，垂下的眸光里含着一汪天真而无辜的湖水。

　　“我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会想，人靠什么活着呢？有人靠理想，有人靠感情，有人靠欲望，情欲是欲，爱、欲是欲，占有欲是欲，优越欲也是欲。看着别人为自己如痴如狂、要死要活、痛苦、欢欣，好像从此就把一个人的一生掌控于股掌，从前总是别人从我身上获得居高临下的快感，现在我也想试一试。”

　　“在那天之后，于叔叔经常在妈妈不在的时候找我。他并不真的做什么，至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真。他只是逐步靠近我，好像我那天的沉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我像他悬在自己眼前的那根胡萝卜，因为不远而让他心生暧昧，又因为不够近，让他总是充满追逐的兴趣。”

　　“他找我的时候多半是向我倾诉过去对母亲的苦恋，还有生活和工作中的困扰。我其实不爱听他说话，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觉得，上位者向下位者关于个人生活的倾诉，原本就是一种暧昧的精神侵犯，这种行为会让你觉得他们脆弱可亲，让你误以为他们需要你的关怀照料，放大你对他们的重要性，用脆弱和烦恼掩盖他们的垂涎，利用女性天然的共情和怜悯的能力，使之成为让你心甘情愿上钩的鱼饵。上位者对下位者刻意流露出的软弱，本身就是一种无耻。”

　　她短暂的抬起头笑了笑，好像观察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东西：“人们是不会对幼童倾诉生活的不易的，当他们向弱于他们许多的你倾诉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她们说了许久，正午的阳光渐渐升起，透过问询室唯一一扇高悬的窗户斜照进室内，照在女孩如上好暖玉般莹白的侧脸上，而她的另一半脸正浸在高墙投下的阴影里。

　　这光太亮太好，宛如商城里从天而下的无暇顶光，将女孩的侧脸好似商品柜里精致华丽的洋娃娃一般打亮，光线分割明暗，将她被光照耀的一半装饰成一个没有喜怒，没有欲望的美丽玩偶，只负责被人买回家随意承受摆弄，没有光的另一半却还是那个赤足站在书房门外，妄图躲避命运的小姑娘。

　　“人的命运，有的时候还真是说不清楚。”

　　在电脑前看问询室录像的刑警队长双手抱臂站在显示屏前，突然轻声说道。

　　“白医生。您也太厉害了吧。”一旁的小警员一边嚼着盒饭一边夸张地咋咋呼呼道，“咱们之前审了那么久，什么也没问出来，怎么你一问她就什么都说呢？！”

　　刑警队长气不打一处来，一拧他的脑袋：“吃你的盒饭！”

　　白医生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又将视线放回到显示屏上：“……因为，我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小警员适时地露出了一副花园宝宝等待吃午餐的表情。

　　“你们看，”白筠保养精致的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上，“她其实一直都在用余光观察我。”

　　屏幕里的杨清源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因为姿势的原因，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眼尾。

　　白筠：“她在观察我是否在看她。”

　　她这么一说，小警员和队长都将脸凑近屏幕，恨不得连像素块都扒开来分析清楚。

　　小警员：“这也看不太出来啊……”

　　队长：“不过处在青春期的孩子，确实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博取大人的眼光和关注，您是利用了她的这种心理吗？”

　　白筠笑了笑：“如果这么简单，想必一周前您就已经问到了想要的信息了，何必还来找我呢？”

　　队长点点头，手掌向上摊开，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其实青春期少年的心理问题一直是我国青少年心理问题中的一个重难点，每个孩子的生长环境和性格特点不同，对待同一件事的处理方式自然也就不同。就拿简单的问讯来说，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交流、甚至于心理学上说的‘自我表露’也就是倾诉，都是人这种群体性动物的基本需求，对于大部分没有经历过社会风险的少年而言，只要问询者建立一定威信，”

　　她微微笑了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恐吓，往往就能从他们未经世事的嘴里套出想要的信息。当然也存在一些胆大的，天不怕地不怕又不循常理的孩子，他们越是受到恐吓，就会越警惕。这时候我们的处理方式往往是将问讯转化为倾听，将自己的身份从一个上位者转变为和他们平等交流的同学朋友，让他们能信任我，愿意将秘密告诉我。”

　　“……当然建立信任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这种孩子往往也会有着区别常人的家庭背景和社会经验，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单独和这女孩相处一星期，但在相处中我发现，杨清源……这个小姑娘要更特殊一些。”说到这里，她的注意力似乎微微有些涣散，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随即她强行拽回了自己的注意力，手指隔着显示屏轻划几下，似乎在隔空触摸女孩毛茸茸的额发：“她似乎很不喜欢别人注视她。”

　　刑警队长皱了皱眉，似乎不太理解地重复道：“不喜欢别人注视她？”

　　“是的，”白筠肯定道，“我一开始想要潜移默化得到她信任的计划很不成功，只要我的目光在她身上，开口向她说话，她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戒备，我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可以依赖的大人或者是可以信任的朋友，但她的戒备毫不减轻，似乎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种角色，所以也无从信任。”

　　“后来，我逐渐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努力减少自己的行动，尽量不说话，她对我的戒备反而降低了，甚至偶尔还会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断断续续聊上几句。”

　　小警员疑惑道：“她这种心理是正常的吗？人是群居动物，怎么可能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关注和互动呢？”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只要不是病理性的精神状态，人的心理状态没有‘正常’和‘不正常’”白筠对他莞尔一笑，“只是不同的环境塑造不同的人格，不同的经历形成不同的需求罢了。”

　　“后来我分析过你们给我的资料，里面有提到过这个姑娘曾经在校园直播节目中揭露父亲的一些违法行为，这件事当时在网络上和当地都很受关注，我猜想这应该是她形成这种需求的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刑警队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白筠笑了笑：“不管怎么样，口供拿到了，我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刑警队长忙起身送她：“这次多亏了白教授，我们在这方面还是缺少一些理论和实际的经验，要多向你们学习。”

　　“您客气了。”白筠起身向外走去。

　　队长刚将白筠送出门，就见一名老警员回到座位上正拿着茶杯喝茶。

　　“诶！刘啊。”刑警队长忙叫了一声。

　　“啥事儿啊头？”老警员放下茶杯，向他这边探了探脑袋。

　　刑警队长道：“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啊？我这儿还等着呢。”

　　“嗨！”老警员茶水也顾不上喝了，连声抱怨道，“您不知道呢，受害人早上就从医院接出来了，医生说他就是身体虚弱点，其实没啥事儿。”

　　“那不挺好吗？你怎么这么上火呢？”刑警队长疑道。

　　“嗨，别提了！”老警员像是要压住火气似的押了口茶，“本来他就是受害者，非法居留又是公诉案件，那就走个程序吧，说说怎么被关起来的，谁给关起来的。谁知道他屁股一坐稳就说要交代，具体问要交代什么也不肯说。”

　　“他不是自己说要交代的吗？”刑警队长更疑惑了，“怎么又不肯说了？”

　　“他不是……”老警员对他挤眉弄眼，“比较特殊嘛，估计是怕牵扯到更多，非要等上面派了调查员下来才肯说更多，这能有什么办法。”

　　刑警队长拍拍他的肩膀：“该咱管的咱不推托，不该咱管的咱就少管，这案子我这边其实也已经七七八八的了，他要是不扯点深的出来，估计也就这样了，上面派了人来正好给咱们减轻负担，你也别太烦心。”

　　“也是，”老警员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估摸着这调查员也快来了，头儿，这回还是我去审？还是您亲自去？”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在警局门外响起，刑警队长看了眼外面阳光普照的天色，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还是我自己去吧。”

　　他一指旁边正整理材料的小警员：“那个谁，你也跟我一起吧，也见见世面，别整天跟个闷头青似的，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警员原地愣了回神，才惨叫一声：“不至于吧老大，我不就夸了句人白医生厉害吗？咱这又不是一个系统的，这飞醋你也吃啊。”

　　说完还没等刑警队长有所反应，他立刻脚底抹油——溜进问询室了。

　　“嘿，这小子。”刑警队长拿着手里的文件夹，对着小警员的背影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谁惯得？！这熊孩子，无法无天了还。”

　　问询室里，于辉穿着一身病号服，早就坐在桌前等着了。

　　他其实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了，寻常人连续坐几个小时也要伸伸胳膊动动腿儿的，可他就仿佛是座沙土堆成的雕像，硬是在问询室里化成了一尊沉默的碑铭，一动不动地挨过了整个上午，连警察中午给他买的午餐都一口没动。

　　先进来的是小警员，刑警队长跟在他后面，他们两坐下来后也没说话，噼里啪啦的把材料铺满了一桌子。这是常规的吓唬了，一些心里虚胆子小的刚到这步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于辉显然不是常人，他从头到尾都盯着面前办公桌的桌沿，好像那把警局从隔壁倒闭私立小学里花50块买回来的办公桌上有什么描金绣玉的雕花似的，连余光也欠奉给另一头坐着的二人。

　　“咳。”小警员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进行下一步恐吓——站起来拍桌怒吼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被一旁的刑警队长拦下了。

　　“嘶。”队长咧着牙白了他一眼，小警员立刻双手置于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半晌，他又不安分似地动了动腿，小心地靠近队长，问了句：“队长，咱们是不是来早了啊？调查员现在都没来，咱们……就这么等着吗？”

　　刑警队长喝了口搪瓷杯里的茶，双手抱胸，他微微抬起下巴，眸光微敛又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于辉，轻声道：“等着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