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肖潮生

9、第九章

　　他好像沉在水里，黑暗，无处不在的柔和水流包容着他，他沉沉浮浮，沉默的海水一言不发地吞没了他，每次窥见天光，接近水面时，他便被狠狠落下，再次沉浸在强势的海水中，爆发的海水如暴怒中的巨兽般发出让人心惊的呜咽，他被彻底吞噬了，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接近了意识边缘，无情的海水刚刚还温柔的包容着他的一切，下一瞬又将他狠狠地甩开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他昏昏欲睡的意识在尖锐受伤的痛楚后清醒起来，但海水是如此固执，不听一言，独行其是。
　　他又无法自已，无能为力地渐渐往更深处去了，海水无孔不入，浸湿了他的衣袍，堵住了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拒绝让他呼吸，手与脚发软又无力，攥紧了的手最终只能慢慢地，慢慢地放开捏在手里的沙粒，五指微弯的垂着，脚趾因失去依存的空气而奋力蜷缩着，为了求生，他浑身发起抖来，竭尽全力想拼死一搏，做点什么，只是不能，不能在这样沉浸在这死一般的海水里了。
　　他又往更深处，更深处跌去了，有人在他耳旁念了什么，接着紧绷的身体就逐渐变得失了力气。他不再向下沉没了，而被海水推搡着往接近海面，接近星空的海面去了。
　　脱出水面，得到呼吸的那一刻，他贪婪地吸食着似乎是上天馈赠的空气。一点点地蚕食鲸吞，海面上扬起巨大的浪来，又把他拍打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海里。他难受地呻.吟着，浑身沾满了水，身体发软，心底却像燃着一簇野性的火，死不认输，海水犹不放过他，咸涩的海水顺着口舌流入，似乎非得他取了心底的火种才甘心。他又挣扎起来，只是越挣扎越深陷其中，反而被海水侵袭的更加过分了。他吞食着海水，海水也吞咽着他，两方都如此贪心狠绝，不到死的那一刻都不肯认输一般。
　　他睁开眼，看见海面上泛着细微的浪波，月亮不知何时已居于中天了，漫天白色的银纱严严实实地射了进来，他因海水浸泡冰寒的身体才总算是有了温度，只是这光的明辉变幻莫测，时现时无，他便觉身体一会儿火热，一会儿阴寒，十分难以言明自己切实的感受了。海底的浪也汹涌，他毫无反抗之力，被打得翻了身，月光的抚慰还未有多久，海水的重压便又猛又狠地侵袭而来了，压得他呼吸停滞，喘不过气来，全身如遭重击般，每个毛孔都嚣叫着尖锐的刺痛。
　　这毫无准备而袭来的痛，使他如遭天谴，仿佛将他全身一寸寸碾碎了，又粘连起来，正如天谴把他的血肉一点点腐蚀后，留下森然的白骨，又在深夜为人所不知时，慢慢生长，仿若天谴研磨的痛——时时跟随着他，没有穷尽之时。
　　天谴一生，除非废了神格，除了仙位，转世投胎，才可消除。
　　老朱睁了眼，看见了尘的血肉从指尖开始腐烂，十指相扣的两只手，不过片刻，已森森然也。
　　老朱怔怔地盯着两人相扣的手，不，准确的说，白骨指节，突然慌乱起来。
　　当初钟意未同他般遭天谴，他心里不是没有成见的，现下看着这自己已经尝过的苦楚要落在心上人身上，不免心痛起来，胜过身体发肤之痛了。
　　了尘看上去也有些惊讶，但随即那眼眸就变得了然起来，了尘亲了亲他，心疼他般笑了：“这就是你偶尔缠着白布的原因？”
　　说着，了尘用还完整的那只手捋了捋他湿润的发丝，眼底带着几分压抑的歉意和苦涩，苦笑着说，“我欠你的，还不清了。”
　　老朱的唇动了动，没说什么，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了尘用指哀怜地为他擦着汗，“剩下的债，剩下的命，我慢慢用余生给你还，好不好？”
　　老朱红了眼圈，分明察觉了什么，心道这个衣冠禽兽，边说着情话，还…还竟想着那挡子事，羞怒下咬了尘的下巴一口，道：“闭嘴！”
　　要不继续，要不滚蛋，你个混不吝的，就没有正经的时候，就该让你惨兮兮地被山压着!好过…好过让你骑在我身上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