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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章【下】 ...

  •   “就是这里。”路维指指前面,“这地方不好找吧,所有的房子和道路都相似。”
      那是一大片破破烂烂的二层楼房,老旧,残缺,颓败,如同切瓦诺贝利核电站,一片末世的萧索景象,笼罩在灰暗阴霾的色调里,说不定能入得了哪位先锋艺术家的镜头。
      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穿着过年时的新衣服,捡拾着没有清理干净的红色纸屑。他们的存在,为这灰色的画布涂抹上不协调的一笔。
      “怎么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走进满目疮痍的院落,看着两辆被拆掉轮子的废品自行车,我直言不讳,“这破房子跟我们村里的房子差不多。”
      “这个地方啊,本来早该拆迁了,但是由于土地的租赁合同问题,居民的拆迁费一直得不到解决,于是搁浅下来,似乎没有负责人愿意出面收拾这个烂摊子。”
      “原来如此。”
      “因为房租低廉,所以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外来务工人员,流动性很大。”
      路维打开一道形同虚设的老式防盗门,门上的红色福字格外刺目。我跟着她走进了屋,一股带着霉味的阴冷潮气扑面而来,我们仿佛钻进了通向深海的隧道。
      然而这只不过是普通的房间,甚至连普通的房间都算不上,一张塌陷变形的双人床,一张堆满乱七八糟杂物的写字台,一个因掉漆而看不出颜色的衣柜,一只在城市中早已绝迹的铁皮煤球炉子,一把突兀的黑色办公转椅,所有家当都在这里,一目了然。屋里只有这些破烂,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难道我刚刚走进的是时空隧道,已回到老家不成?城市里竟然也有如此贫穷的人家?恐怕贫民窟出身的小偷看见这场景也会幸灾乐祸吧。我头脑里冒出一连串悬疑推理小说的情节,该不会是她故意把我诱骗到这里杀掉吧?
      这间屋子连着一个窄小的厨房,厨房里有一个残破的洗手池、一只生锈的煤气罐、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凳子和一张破损的小桌子,只不过是另一堆破烂而已。我在城市里呆了四五年,好歹了解城市人的生活习惯与趣味,哪个城市人不是爱慕虚荣崇尚生活品质喜欢好车子大房子漂亮家具啊,恐怕就连捡垃圾收废品的人都不愿意住这样的房子。
      “厕所在隔壁。”她虚指下墙壁,然后把点心盒子挤进写字台上的空隙里。
      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塑料笔筒,装着几只圆珠笔、几支铅笔和一块橡皮,笔筒旁边有一罐胶水,一个订书器,还有一叠用劣质白纸装订的作业本,显然都是小学生学习用的文具,此外还有一沓报纸、几本旧书和旧杂志。
      我把牛奶放在写字台下的角落里,说:“那盒点心是在‘好利来’买的,蛮松软的,应该不难吃,还有一箱牛奶,在网吧门口小超市买的,日期很新鲜,给老人和孩子吃着玩儿吧。”
      “你真是细心,谢谢你。”她坐在床沿上,指着那把还算不太破旧的黑色扶手椅说,“你坐吧,小心点儿。”
      她话音未落,我已经对准椅子一屁股招呼上去了,谁成想我身体重心一个不稳,差点仰面朝天栽倒在地,原来我已经误入陷阱,这把椅子他妈是坏的!
      “哎呀!”她惊叫一声,赶忙上前扶住我,“你没事吧?”
      “操。”我下意识地骂了一句,有点惭愧,自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差点沦为马戏团小丑,真他妈衰到家了,忙道,“没事没事。”
      “真对不起!”她低下头沮丧地说,“这把椅子是一个朋友送给我母亲的,它的左轮子是坏的,一直想找人修理来着。”
      “真没事!我一大小伙子还能被椅子摔死不成?倒是你自己要小心点。”
      我在一只不太稳当的木头板凳上坐下,地底下的冷气顺着洋灰地面升上来,虽然我穿着厚实的防寒服,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屋里简直是个冰窖,比外面还冷。
      “估计是炉子里的火灭了。”她站起来,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拿火钩子拨弄出炉子里的煤灰,用簸箕铲走,再用铁锨从麻袋里铲出一些新煤球填进炉子里,用打火机点上火,拿火钩子继续拨弄。
      我站起来:“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不用啦,你是客人,老实歇着吧。实在抱歉,我家连电视都没有,我平时也不看电视。”
      “没关系,反正我从来不看电视剧、综艺娱乐之类的节目,那些玩意儿都是女人看的,我一看就犯困。我看体育节目,不过网上的球赛比电视上更全,我们没事时就在网吧看。”
      “比起看电视剧,我更喜欢看旅行、记录或者探索发现之类的节目。”
      “我还以为你爱看儿童节目呢!”在城市呆了好几年,我早已习惯暖气和空调,基本已经忘记如何生炉火,不敢上前添乱,就像个大少爷一样悠闲地坐着,搓着双手随口问了一句,“孩子呢?”
      “孩子今天住在姥姥家。我父母早已离异,几年前我母亲在本市再婚,孩子大部分时间住在她那里。”
      为什么老人跟孩子都不在家呢?但看她那副冷淡的模样完全不像要给我制造什么机会似的。
      “也是,这种地方,那么冷,小孩子住着也……”我越说越觉得尴尬,仿佛说出了什么冒犯的话,两只手已经搓热,但简直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活活把一个粗野的大老爷们变成了扭捏的小娘们,“呃……你……”
      “想不到你还有腼腆的一面,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么穷是不是?”
      “抱歉。”我垂下眼看着地面,感觉自己被她这么一说,还真他妈变腼腆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穷,现在你都看到了?不想追我了吧?”她重新坐到床沿上,摊开双手,笑了。
      我脱口就是一句很文艺的话:“恋爱在于精神上的共鸣,跟贫富没什么关系。”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恶心。
      她惊异地望着我,扬起嘴角,讥诮地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魅。
      沉默。
      她之所以邀请我来她家做客,不是为了接受我,而是为了拒绝我。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彻底对我死心:我是因为被前夫骗了,才会这么穷的。我不光穷,而且很傻,我现在就是一个弃妇,一个怨妇。”她平静地说。
      “呃……好像是蛮长的一个故事。”
      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般的存在,与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
      “其实没你想象中长,而且俗不可耐。他是我的初恋,比我大三岁,我们是在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那天他去参加大学同学刘超的生日聚会,饭局完了后去K歌。大家都是年轻人,聊起天来很是热络。原来他跟我同乡,来自河北一个二线城市,小时候跟随祖辈生活,后来跟随父母去了天津,在那里上学、工作,这次是专程跑来为发小庆生,他夸我唱歌好听,还说自己学过钢琴和吉他,跟朋友组了一支乐队,可以邀请我去做主唱,我被他的话所吸引,然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热恋了。我当时太年轻,非常爱他,一心想要嫁给他。我大专毕业以后,我们结了婚,我和母亲跟随他来到天津,我也顺利找到了工作。他家里条件差,父母住在城乡结合部,老两口都没有正式工作,父亲下岗以后靠修理自行车为生,母亲是嫁过来的山西农民,摆个小摊卖烟酒矿泉水,家里还有个未婚的弟弟。婚房是我家出钱买的。我母亲把老家的房子卖掉,用这笔钱在本市买了房,她与我们共同居住,一家人本来挺幸福的,我已知足,可是……”
      确实是蛮长的一个故事。
      她停下来,似乎说不下去了,我并不催促她,也不劝阻她,只是默默等待着,趁机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拉过来一个破损的花盆做烟灰缸,默默吸了起来。
      “你知道吗?世上最糟糕的感受就是不得不怀疑之前深信不疑的东西。其实回想起来,我当时挺犯傻的,一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或许他从来就没有工作过。恋爱的时候他对我说,他热爱艺术,除了音乐还喜欢美术,从小学习绘画,美术学院毕业以后,在滨海新区一家广告公司做创意总监,还学过珠宝鉴定,业余时间帮朋友倒腾古玩,我当时只顾得开心。现在想来,我从没去过他的公司,也没见过他的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作品,却对此深信不疑。后来,他说他要跟朋友合伙做玉石生意,去缅甸拿货,需要一笔钱,我说服了母亲,我们把自己的房子卖掉,然后租房子住,一心等着他赚钱回来给我们买更大更好的房子。”
      “其实他根本就没做生意。”
      “他说他和两个合伙人被人骗了,一共损失了几百万。”
      “狗屁。”我不禁骂道。
      “再后来,我怀孕了,可他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却消失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去他父母家找他,他也不在那里露面。但我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既然他已经来到我身边,我怎么能亲手伤害他呢?”提到孩子的时候,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种温柔而安宁的喜悦,“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我和我母亲几乎无力抚养他,因为我们的全部工资和存款都用来还信用卡了。”
      “信用卡?”
      “我后来才知道,天哪!他用我的信用卡刷卡购物,透支了8、9张信用卡。他说他是为了给大客户送礼物才去购物中心买那些东西的,但这怎么可能?”
      “我操,你哪来那么多信用卡?我就不喜欢用什么信用卡,所以一张也没有。你们女人都喜欢刷那玩意儿购物?”
      “不是,我根本就没用过信用卡。”
      “没用过?那你办那么多信用卡做什么?”
      “唉,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我是被银行工作人员缠住才办理的信用卡,你知道办信用卡有礼物吧,送过我椅子和小桌子,还赠送手机话费,而且去餐厅和咖啡厅也有优惠……”
      “就为了那么点儿鸡零狗碎的破礼物?太他妈搞笑了吧!”真没办法,我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可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我在破花盆上把烟头摁灭,“对不起啊……信用卡的事情,你应该报警。你前夫肯定是先透支信用卡购物,再回去退货退款,从而拿到现金,或者是利用信用卡套现。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八成是去赌,还有可能欠下了高利贷。”
      我那位赌徒姐夫就是利用相似手段对付我姐的。高中毕业的暑假,我想替我姐出口恶气教训教训他,没想到我姐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哭着求我饶了她男人,我反倒落得里外不是人,气得拂袖而去。同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类的无能与无奈。
      “没用的。我情急之下去公安局报案,但他们说没法立案,因为没有证据。”
      “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他一消失就是好几年,我和母亲去他父母家找过他好几次,可是连他父母都找不到他,他们好像都很恨他,骂他不孝顺。因为长期分居,我向法院起诉了离婚。离婚以后,我跟母亲无力负担市里房子的租金,所以搬到这里租了这间房子。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非常怕冷,不能住在这种地方,她经婚介所介绍,嫁给了本市一个丧偶的空巢老人,其实跟做保姆也差不多。”
      “太他妈恶心了!”年轻气盛的我怒不可遏,霍地站起来,踢翻了本来就可怜兮兮的板凳,“你告诉我,那个瘪三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揍他!把他揍得满地找牙!”
      “没用的,就算打死他他也拿不出钱来,打死了他坐牢的挨枪毙的是你,”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个作业本,“他说他做生意把钱都赔了,拿不出钱来。”
      “你还信他的鬼话?我看他就是个惯骗,骗婚骗财骗色,算他妈什么本事?”我吼道,“这种狗日的根本就不是男人,这种人就是欠揍!”
      “离婚时他答应会承担孩子的抚养费,但是只敷衍了五百元钱就再也没下文了。”
      “你可以去法院起诉他!”
      “找不到他人,警察也无能为力吧?我上班忙,还要照顾孩子,不能天天堵在他家门口,母亲本来心脏就不好,又被气出一身疾病,医生说她已经不能受到刺激了,总不能让她去盯梢要钱吧?而且他早就离开天津了,说是在广州做生意。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认,太令我心寒了。唉,我和我母亲,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
      “我照顾你!”我突然截断她的话。
      “什么?”她抬起头,目光像两枚钉子,直戳到我脸上。
      “我说我可以照顾你,尽我所能,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她仿佛用最后一丝理性对抗着压抑在肉身深处的什么东西,也许下一刻那东西就会破开封印冲将出来,也许那东西才是她的本体,她的灵魂。这种斗争耗尽了她毕生所有力气,她脸色煞白,指尖不停地颤栗着。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克制和疏离:“我原本以为,你虽然年纪小,但由于家庭和生活经历种种原因,比同龄男孩子成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跟你做起了朋友……我真蠢,我害了你。”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的心像被锉刀锉了一下,钝钝的疼,情不自禁抓住她的一只手,她没有挣脱。
      “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想谈恋爱或者想找个男人依靠,那早就找了。去年有个四十五岁的酒窖公司老板得知我的情况,想让我给他做五年地下情人,承诺送我一套像样的房子,我拒绝了。我虽然穷,但并不低贱,不会出卖自己,也鄙视做情妇的女人,更拒绝别人的施舍。”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的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施舍给别人。”
      她垂下双眼,长而弯曲的睫毛洒落一片浓稠清浅的阴影,她的一只手还握在我手里,这只手小而柔软,仿佛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白兔栖息在我的手掌心里,它停止了颤抖。
      我是个穷鬼,我是个蠢蛋,我不能拯救世界,但我可以尽我所能拯救身边这个女人,拯救我爱的人,我要好好保护我爱的人,让她远离伤害。我当时自以为是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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