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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中】 ...

  •   农历新年过后不久,我第一次去了路维的家。
      春节长假来了,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大家都在走亲访友,我在电话中说要去给她拜年,她婉言谢绝,说自己陪同母亲回老家过年了。眼看春节即将过去,还有什么机会呢?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机会却不请自来。大年初七下午,她打电话给我,问我在不在网吧,她说正好陪母亲去超市买东西路过网吧,我说当然在,网吧春节照常营业,而且今天我不上班,只是免费上网打发时间而已。二十分钟后,她来到网吧门口找我,带路去她家。我左手拎着点心,右手拎着牛奶,跟着她下了公交车,才知道她家住在市区边上的城乡结合部,离网吧和我的住处都不远。她把点心盒子夺过去帮我拎着,还埋怨我乱花钱。
      城乡结合部虽然在地理位置上跟城市紧密相连,但与所谓的城市有很大差别,与农村也完全不同。为郊区工厂运送工业材料的重型货车贴着人行道疾驰而过,略过我们耳畔,有种天塌地陷地动山摇的刺激。过了交叉路口,行至一个比较安静的路段,路边出现了一排废弃的厂房,灰色的围墙顶端趴着黑色的铁丝网,让人想起二战片里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不知道在里面杀人抛尸会不会被警察抓到。记得我第一次路过这里时有种想翻墙进去看看的冲动,但是拐角处一道敞开的大门揭开了院子神秘的面纱,其实里面不过是废品收购站,堆满了金属零件和破砖碎瓦,让人大失所望。我们穿过一条羊肠小马路,轿车、小型货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在马路上捉迷藏般地前进着,两旁是林林总总的五金用品店、瓷砖店和厨厕用品店,间或有一两家性保健用品店,再有就是家电维修店,这种地方也收售旧家电,店门前摆满了破旧过时的冰箱、冰柜和洗衣机。所有小店都是外地人开的。菜市场里也无一例外都是外地摊贩,拼图一样摆满蔬菜水果摊和熟食小吃摊,冒着脏水的地面堆满垃圾,但照旧熙攘喧闹,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菜市场,它代表着现世的肮脏与温暖。
      我们从菜市场钻出来,路边像蘑菇一样长出一排歪歪扭扭的招牌,横七竖八地写着“娟娟美发”、“莉莉洗头房”、“娜娜美容护肤”、“美美足底按摩”、“专业足疗”等字样,听名字似乎很正常,但是仔细一看,你会发现这些店铺门面都有共同的特点,光线昏暗迷离,透明的纱帘半遮半掩,怀抱琵琶一样,影影绰绰勾勒出里面的香艳女子,她们穿着暴露,装扮俗艳,神情慵懒,有的叼着烟,有的玩着手机,有的打着电话,有的大口大口地吞着盒饭,有的三两成群地聊着天,还不忘抽空向门前路过的男人递送一个秋波,劣质香水随着她们的一举一动散发出腐烂的香气,赤衤果裸的肉的味道。这些女人全是乡下人,从五湖四海来大城市捞金,她们年龄不等,从十四五岁到四五十岁,有的在老家有丈夫孩子,她们打着洗头和按摩的招牌做皮肉生意,俗称“洗头妹”,叫小姐也行,叫野鸡虽然合适但太露骨。
      我跟她们其中的几个人睡过,但她们的记忆力似乎很差,估计现在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也不认得她们了,因为在我眼里,她们浓妆的脸大同小异,床上功夫也像是同一个师父带出来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女支女,好比有人的地方就有餐馆,在我老家镇上也有类似的低端女支女,她们比大城市的女支女更为大胆豪迈,傍晚时分集体出没,公然站街拉客,像一群强盗,据说睡一次价钱不贵,还赠送打火机或啤酒可乐,学校里那几个家庭条件不错的男生就去享乐过,说她们会倒贴给处男红包。但我那时光顾着读书和考试,况且几乎没有零花钱,去趟网吧都得牺牲掉午饭,所以根本没正眼瞧过她们,把大好春光都错过了。
      也许你还记得,我有个大学同学名叫秦鹏,这哥们跟我还保持着联系,他来找我没别的事儿,就是借钱,至于为何借钱,当然是为了女人。秦鹏由于小时候生过病所以上学晚,比我大两岁,已经到了城市人相亲的年纪,今年夏天,他家亲戚为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此女虽然比秦鹏大三岁,壮硕得像个古罗马士兵,但她硕士毕业,在机关工作,况且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父母苦心孤诣,指望儿子凭借俊朗的外型和优秀的学习成绩攀上这门好亲事,做一把驸马爷,说不定这是秦鹏的人生价值所在。但是他还没毕业,手头拮据,千金大小姐又是不好伺候的,当家教挣的零花钱和仨瓜俩枣的压岁钱很快花光,现在连约会吃饭看电影的钱都快拿不出来了,他为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只好放下面子四处找朋友借钱,好在人缘向来不错。我也不好意思回绝他,就把半个月的工资借给了他,剩下的工资还要吃饭交房租呢。前不久他打电话说多亏我够哥们,他恋情进展顺利,要请我吃饭。这他妈简直就是我请他吃饭!因为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没钱还我。于是我把他拉到这附近的一家路边烧烤大排档,虽然脏乱差,但却是我所熟知的最便宜的吃饭的地方,秦鹏无意中得知了洗头妹们的真实职业,如同得知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好比人类不是由猴子进化而成而是由大象进化而成,惊讶得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甚至在接下来的吃饭喝酒时都若有所思,几乎变成了罗丹的《思想者》雕塑。无疑,洗头妹们存在于他的世界之外,秦鹏简直就是躺在豌豆上的王子,我不知道他是在怎样的呵护和保护之下长到二十四岁的,也不知道以他这样的心理素质如何胜任凤凰男的角色。
      可是在我看来,女孩出来混,做洗头妹做鸡什么的都很正常,虽然存在未必就等于合理。我老家以前比现在还穷,封建宗族观念也更加严重,尤其是我们的邻村“冯村”,十几年前,冯村兴起了一股“卖姑娘热”。村民们完全无视计划生育政策,严重超生,相关监管部门不敢管,管了也白管,因为冯村实在太穷了,村民连一分钱罚款都拿不出来,更何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冯村村民个个打起架来不要命,正等着蹲监狱吃皇粮呢。有些家庭生不出儿子来,就不停地生,生到第8、9个孩子才是儿子,然后就将女儿们系数卖掉,约定俗成,十四岁以下的卖去做女儿或童养媳,到了十四岁就可以直接做老婆了,当然也有卖到南方城市做雏妓的,对外一律说是领养、结婚或就业,大多数被卖的女孩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她们只希望尽快逃离冯村,能逃多远就多远,过上有肉吃的日子,达到目的就好,使用什么手段在她们看来根本不重要,没有人举报,没有人被警察带走、被法院检察院起诉,上面的人也并非不知道,只是对冯村这种独特风俗睁一眼闭一眼罢了。现在这类情况虽然得到改善,但是远未断绝。在真正的穷乡僻壤,洗头妹之类的勾当根本就不算什么。
      经过洗头妹们的门面时,路维只是自顾自往前走,不说话,我就静静地紧随其后。她昂首挺胸,迈着有力的步伐,可以说是英姿飒爽,完全不是林黛玉那种弱柳扶风的漫步。她个子不矮,穿着厚大衣,但背影依旧苗条纤丽,而且镌刻着一种隐秘的忧郁。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暑假,那时候我也是这样跟在我初恋身后的,我初恋初中时练过田径,疾走如风,印象中我始终在追赶她,追随着她的旅程前进,前进。那时候我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旧书,《红与黑》或者《战争与和平》或者《罪与罚》或者《悲惨世界》。现在想来,那个年龄的孩子未必能完全读懂这些东西。大部分书都是大部头,砖头一样,但我搬起来走路时毫不嫌沉,步伐稳健潇洒,仿佛挟着板砖豪情万丈地去和仇家单挑。我很装逼地认为自己跟村镇的人和县里的人不一样,甚至认为自己跟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
      我以为自己将来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却发现所谓改造与拯救根本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且更为吊诡的是,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改变了。我初恋曾说我像一个独行的游吟诗人,而现在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流亡民无产者,反正我的前前前任女友说我笑起来时有一股子痞气。
      原来这就是所谓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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