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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六十七章】疏雨敲窗近秋寒 ...

  •   窗外细雨,稀稀落落地打在窗棂,声调绵软。我阖眼卧在床榻,只听着这雨声淅沥,并不知时辰。周身仿佛被薄薄的倦意笼着,懒怠动弹。
      恍然想起,那日去瞧莺儿,亦是这样的疏疏细雨。
      日暮时分,小屋内点着一支蜡烛,昏黄的一点微光,照见她莲青色身影。她伏在榻上,一动不动,大半张脸都埋在了双臂间,我所能见不过是她下颔一道柔和的弧。我见她鬓发微松,散落颊边,忍不住伸手替她拂开去。触手却是一片湿凉,竟是她未干的泪痕。怔忪间,她仿佛感觉到什么,身子倏然一颤。我一惊,下意识地收手,转身就要走,却听背后她颤声唤道:“主子……奴婢知错了……”我顿了步子,不知该留该走。
      然而她却未再出声,我转身看去,她依旧是沉睡中的模样。想是梦呓了……我轻叹一口气,看着她瘦削许多的身形。交叠的双臂,显出深深凹陷的肩骨,原本合身的衣服,此际却仿佛是他人之物。我鼻尖一酸,便有泪跌落,从腮边落进尘埃中。
      有人缓缓推开门扇,我收了思绪回神。吱呀一声,随后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慢慢停在榻前。隐约是那人俯下了身子,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眉间,那样熟悉……胸腔内突地一跳,我慌忙屏了息,竟有些惶然。
      可能吗?是他吗?我想睁眼,又害怕所见非我所想。心内惴惴地踌躇着,最终只是佯装熟睡,不敢稍动。
      不知那人在榻前坐了多久,我屏息阖眼,最终被袭上头的倦意掠去了清明,坠入沉沉的梦中……
      这一觉太沉、太深,再睁眼时,天已放晴,身侧早已无人。我仰面躺了许久,回忆着一觉之前,那缕熟悉的气息……奈何人去榻凉,教我无处可觅,恍然只是一场梦。心底不由生出一种失落,那不过是梦……
      终是撑着起了身。镜中的脸略显苍白,我伸手抚了抚镜缘,上好的铜色,触手却是清冷。取了胭脂来,在双颊晕开淡淡的红,总归有了些生气。看着这张面容隐隐泛着憔悴,我不禁苦笑一声。
      日前总是悲喜难抑,大起大落,我以为只是因胤祥不在身旁,只是因我心中烦忧未解,却原来……原来是因我腹中揣了个小东西……三月有余,我却尚不自知……
      那时我只记挂着要寻回盈袖,丁点未曾在意过月事未至,后来又因胤祥离府,终日烦闷,只道是连日未得安歇,故而月事延后了。哪知,竟是有了身孕……
      许是为了惩罚我这没心肝的额娘,我不配迎接这生命的到来,她匆匆又退出了我的生活,仿佛从不曾来过。
      犹记得那日晨起,忽然胃口大开。一夜未歇好,起身时仍是倦倦睁不开眼,只拢了一件夹衣,便要推门往厨房去寻些吃食。门扉乍开,微微凉意袭来,只一瞬的晕眩,一脚绊在了门槛,我直直地倒了下去……醒来时,燕儿红着眼,对我说,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样短暂的拥有……我还来不及心伤,已没了踪迹,便连悼念亦无处安放。
      这一张恹恹病容,仍旧是苍白。我捡了一对珊瑚珠的耳坠子,装点在颊侧。晨光里,我对镜照了照,微微一侧脸,那对耳坠子便摆动起来。两粒滚圆饱满的珠子,打在衣领,沙沙一点声响。我笑了笑,复又笑了笑,镜中的笑容亦失了神采,只教人觉得凄苦。不若不笑……
      时候尚早,府上只有负责扫洒的几个小苏拉和丫鬟在院内忙碌。几个人见了我皆是一惊,行礼请安时皆纷纷传递眼色。我晓得他们要传话给燕儿或是祝嬷嬷,好将我劝回屋去。我也不理会,依旧转身去了祠堂。

      青石板的径,两侧栽着青松,冠顶繁盛,一路荫蔽,一路清静。我踱着步子,近了祠堂,才发现,门未落锁……
      祠堂内竟有人么?
      我想不出此刻会是谁在此,疑惑间推了门。
      祠堂内青烟缭绕,氤氲间,我看清有一人跪坐在蒲团上。那背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家常的湖色团福妆花纱袷袍,缠枝莲纹漳绒领、袖边,镶丝织人字绦,石青素缎边,内衬湖色暗缠枝莲纹纱里,缀铜鎏金錾花扣。即便阖上眼,我亦能将这衣服的细节详尽诉来。因着这样熟悉,过目难忘……
      然而我却不敢上前去,亦不敢发出丁点声响惊动他。或许他知道是我,又或许他尚不知身后立着谁人,他迟迟没有回头,我不知该退该进……
      良久过后,我听得他呼吸渐重,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只想要躲开,生怕他一开口便教我无地自容。
      我转身,匆匆便要跨过了门开,却突然有他熟悉的气息包拢而来,一双臂膀将我圈住,后脊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我瞬时僵了身子。他将头搁在我的肩窝上,珊瑚珠的耳坠子贴在了我的颈侧,凉凉的一点寒意。我怯怯地等着,等着他开口。
      他唇瓣贴着我耳骨,低声说:“为何总教人这样心疼你……”
      我不知心间猛然汹涌的是何情绪,那一刹,身心皆是一颤,我彻底任自己偎入他怀中,委屈、心酸,都化作清泪两行。
      我原有许多话要说,却都想不起来了,只怔怔地说了句:“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
      他扳过我的身子,默默无语,只是专心地替我擦去泪水。指尖带暖,轻柔地抚在我眼稍、颊边、唇畔。然而我眨一眨眼,又有更多的泪水落下来。他微微蹙眉,最终叹了一口气,将我揽进怀里,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恼你……你又有何错?”
      我不答话,依在他胸怀,听着胸腔内强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我心上。满室寂寂无声,我只听得见他的心跳。我知他亦倦了,我一早便瞧见了桌上的牌位。赶了这么远的路,只为了去见她最后一面,然而却连这最后一面都是奢侈……他所能做,不过是求得一块牌位,聊以慰藉心中的愧疚。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不回头,也知是燕儿。
      果然,她停在屋外,不再近前,轻咳了一声,道:“爷,太医交代了,福晋小产未出三日,需静养。”
      胤祥不应声,只将我打横一抱,便往外走去。我将脸埋在他怀里,只管将这些日子的心酸都流尽。
      他将我放在榻上,替我盖上了锦被,望着我,一声叹息后,慢慢道:“为什么糟蹋自己身子?有了身孕却不好好养着,你分明是要我担心,分明是给我惩罚……”
      我方收了一会儿的泪水,瞬时又滚落下来。我咬了咬下唇,不言语。哪里是我惩罚他?他那日离府,眼角都不曾稍抬,只留一个决绝的背影,岂知我心底是怎样的寒凉遍生?
      他又凑上来替我擦泪,忙道:“我不是怪你——你这样子——哎,你明知我心疼……”
      我赌气一般扭了脸向内,“我不知。”
      他一时失笑,将我胳膊一捞,我便软软倚入他怀中。他抚着我发髻,道:“我原该要动气,原该要罚你,可是一见着你,我什么气也没了。我只要你好好的,这便足够了。”
      “对不起,”我伸手攀着他胸前的一颗铜鎏金錾花扣,喃喃道:“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有要瞒你,那样大的事,我又怎么敢——”
      他掩住我的唇,“我明白你是有分寸的人,即便真要兴师问罪,也不是为那一桩。只是你有了身孕,为何却这样不小心?”
      想起那个孩子,我不禁又是心伤,手上无力,从他胸前滑落。他抬手捉住,握入掌中,道:“罢了,错皆在我,若我没有留下你独自在京,也不会——”他低头吻了吻我掌心,又道:“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养身子。来日方长,咱们还会有很多小阿哥、小格格。”
      他一手抚在我后背,声如醇酒,将我引入一种安宁中。我点点头,只觉一阵疲乏,复又睡了去。恍惚中,是他低语声传来。
      “宁儿,我只有你了……”
      我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你呢……

      塞外返京,还不得几日安歇,朝堂上又是一派忙碌。每日我睁眼时,胤祥皆已更了衣。见我惺忪之态,眯眼望着他,他会微微一笑,伏在榻边道:“可是我吵醒你了?再歇会儿罢。”顺而替我掖好被角,揉一揉我凌乱的额发。我亦习惯了看着晨光熹微中,他一身朝服的背影被掩在门扉后。直至脚步声渐远,再听不见了,我才阖上眼。
      小产的消息还是入了德妃的耳,连着几日都打发人来,送了大堆大堆的补品、药材。我只是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明知她是好意,只得生受了。
      在府内憋了大半个月,好赖是将这小月子坐完了。然而我获准踏出府门的第一日,迎来的却是又一个噩耗——康熙四十八年十二月初三日,和硕敦恪公主卒。
      胤祥接了报丧信,将唇抿得很紧。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心底亦如荒草丛生般的凄凉,只知道伸手拉着他衣袖。过了许久,他垂下一边手,任那薄薄的一张笺飘飘摇摇地落了地。我害怕他这样沉默不语的样子,上前环住他,不停地说:“你还有我呢,你还有我呢……”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终于回身抱住我,哑声道:“宁儿,事到如今,教我有何脸面去见额娘……”
      夜里,宫里又打发人来,送来一盒东西。红木云纹方盒,盒身上扣着一枚铜锁,拾起一看,不想这小小一枚锁上刻的纹样竟如此繁琐,我只隐约辨出芙蓉的轮廓,倒觉得格外精致。
      胤祥立在一旁,轻轻以指摩挲着盒盖。我抬头问:“是皇父打发人送来的?”
      他点点头,“没留多的话,只交代说这东西理当由我保管。”
      我应了一声,想是豫蓉或是豫莲的遗物罢。便看他取来钥匙,拧开铜锁,缓缓掀起盒盖。里头却是一块明黄绸缎衬里,我不觉一惊。明黄……代表这是御用之物啊……
      胤祥不做声,我见那盒内只是一枚扳指、一串珍珠。然而胤祥伸手拨开了扳指、珍珠,只将压在下面的一封芙蓉笺取了出来。
      素色信笺原就有些陈旧之感,烛光下一照,细密的一丝一缕间皆透着年岁的纹路,幽幽地散出淡香来。
      胤祥细细地读毕,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只是盯着落款处。我不知那上头写了什么,不敢轻易探头去瞧,只得静静等着他来告诉我。烛火烧得烛心渐短,噼啪地爆了一个烛花,屋中倏然亮堂了几分,直将他双眸映得清明照人。片刻后,烛光又渐弱,他逆光的半边脸越发隐晦难懂。
      我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他轻轻一扬手。那纸芙蓉笺的一角迅速被烛火吞噬,乌黑化焦。红色的炎,沿着那齐整的字迹窜上了另一端。我诧异地看着,他却两指一松,默然凝视那芙蓉笺在烈烈灼烧中扭曲、紧缩,最终化作了一团灰烬。火苗将灭不灭,依旧在黑沉沉的灰烬中舔舌,仿佛意犹未尽,仍然在寻找未被燃尽的最后一点残存。
      他起身推开门,一阵风过,吹散了那一团灰烬。我看着地砖上焚烧留下的印记,漆黑如一双眼,正灼灼与我对视,不由心下一凛,回眸看他。
      他亦正回过身来,没头没尾地问:“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盟誓定约,怕是不知后来要有一出恨别离罢?”
      我慢慢站起身,看进他眼底。门外微风抚得烛火一晃,我依旧借光看得清楚。那一双清潭一般的琉璃色,分明泫然有泪。
      他与我对视着,半晌,唇边扯开一个嘲弄的弧度,自语般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知后头还跟着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呢……”

      康熙四十八年十月,上册封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皇七子胤祐为淳郡王,皇十子胤(示我)为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为贝勒。并于京西畅春园之北建圆明园,赐予皇四子胤禛居住。
      次年正月,皇太后七旬万寿,众皇子、福晋皆入宫祝寿。席间,我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八爷、九爷、十爷及十四。
      胤祥曾告诉我,四十七年,皇上以“妄蓄大志,企图谋害胤礽”怒斥八爷,十四因一句“八阿哥无此心,臣等愿保之”,招来皇上大怒,险些被诛,幸得五阿哥跪抱劝止,又得诸皇子叩首恳求,方免了杀身之祸,却仍被打了二十大板。我依稀记得史料所载,此事老九当是罪魁祸首,十四固然热血冲动,可若非他撺掇十四,十四岂会昏了头,在众兄弟面前公然顶撞皇上?
      我隔桌望了望十四,眼下虽与皇上闹僵了,他却依然能谈笑风生。我不禁笑了。这些年,仿佛只有他,仍是我初识的十四。
      宴席将散,我寻着胤祥的身影,却见十四一身香色吉服行来。
      他立定我身前,笑道:“好久不见啊,十三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第六十七章】疏雨敲窗近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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