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五十七章】十年晦暗一夕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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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阴沉，光影暗淡。我顾不得去关注是否就要下雨，只是一心要出府。莺儿和燕儿追在后面，喊声惊动了祝嬷嬷和管家。
背后传来很轻的呼喊，怯怯的，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呼喊。
“额娘……”
我顿住了脚步，却不敢回头。我怕自己看到那双像到了极致的眼眸会无法狠下心，再也迈不出府门。
趁着莺儿和燕儿还没追上来，我重新迈步，却迎面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是德兴。
“福晋，有爷的消息了！”
他递给我一封信，确切地说，只是一张字条。上面仅有一句话，可我看不懂。那一行字弯弯曲曲，竟是蒙文。
我抓住他的胳膊，问他这张字条打哪儿来的。
“方才有人递进来的，说是蒙古的四王子派他来传信。”
“他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了，就只给了奴才这张字条，便匆匆离去。”
攥着手里的字条，手心的汗水几乎湮湿字迹，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这一行字，是将我判入地狱的宣判书还是指引我迷津的上上签？
瑶瑶被祝嬷嬷抱着来的我面前，一双小手冲我伸过来，表情满是委屈。我张开臂膀将她搂进怀里，强自压抑心中的焦虑。
“额娘，阿玛为何还不回家？”
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响在耳畔，似是一只手弹乱了我心底紧绷的几根弦。
“阿玛……阿玛很快就会回来的。只要瑶瑶乖乖听话，阿玛一定会回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样飘渺、不真实。
瑶瑶把小脑袋靠在我的肩窝上，一只小手摸着我披散的长发，“瑶瑶想阿玛。”
“额娘也想他……”
好容易将瑶瑶哄睡，我换了一身衣服，随便绾一个髻，唤人来问话。
“傅管家、祝嬷嬷、德兴大哥，您几位可识得蒙文？”
三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那咱们府上可有谁识得？”
傅管家敛容想了想，道：“兰主子是名门闺秀，自幼识文断字，兴许识得。”
我略一思索，心道这事儿瞒不住她，索性摊了牌，日后也有个人替我镇住这阖府上下。
“请兰姐姐上正厅来一趟。”
葛兰迈进来的时候，我正啜一口清茶，清幽的淡香没入齿间，令心神短暂地安定。她走到我面前要行礼，我站起身虚扶了一把，笑着让她入座。
“福晋唤妾身来，不知何事？”
我从桌上拿起字条，递进她手中，“请姐姐看看，这几个字可识得？”
她低头扫了一眼，脸色有些惊诧，而后抬眸与我对视，眼神复杂。
“福晋这是……”
“姐姐是聪明人，想来也是瞒你不住，不如我就挑明了说。这张字条上所书，攸关爷的安危，姐姐务必要告诉我实话。这样的东西，我也不好拿出去给别人瞧，弄不好就是一条大罪扣下来。轻重利害，点到为止，姐姐心里想必已是清明。”我一气说完，伸手扶住桌角，意图给自己一点支撑。这样的平静、淡然，实在已耗尽我的力气来伪装。我也顾不得她会不会疑心，是不是好奇我如何不通蒙文，此时此刻，重要的只是那张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葛兰低下头，将纸条放在一旁的几上，声音亦有些发颤，“这一行，只有六个字罢了。吉人自有天相。”
我看见她刻意将双手拢住袖中，仿佛是匆忙掩藏着慌乱和不安。
吉人自有天相……萨尔汉给我这六个字，是安慰我，还是……
“福晋，妾身可否问一句，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张了张嘴，斟酌着是该照实说，还是继续顺应老爷子的意思瞒着。她却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
“福晋今日既唤我来，难道不是打算将实情告诉我吗？外头传的那些，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爷再如何，也曾经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怎么能出了一趟塞外，说圈了就给圈了？福晋也不必拿官样话来搪塞我，我心里已经有了些计较，若是福晋不便说个明白，也不用为难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这字条便是。”
她这一串话，言语中已脱离了一向规矩的称呼，末了激动地站起来，胸膛犹在起伏不定。我知道这府里总要有个人帮我，比起那几位，她倒是更沉稳些。
“姐姐莫急。话，我今儿是定要说个明白的。”
她听完塞外的前因后果，一张俏脸上写满了惊惶不定，血色也褪了大半。
“怪不得，怪不得……”苏绣的帕子在她手里辗转揉捻，几乎要碎成片，她抬头看我，泪眼朦胧，“那爷……皇上领着人都回来了，爷……”
“皇上留了人在那，暗中搜查。这事是声张不得的，姐姐千万守口如瓶。”
她点一点头，又侧过去，似在沉思。我想起一件事，轻声唤她。
“姐姐，昌儿那……”
她确实是个剔透的人儿，闻听了昌儿的名字，就明白我心思，于是对我微微一笑，那笑还是依旧很美，只是面容略显苍白。
“福晋放心。昌儿初次出塞外，这一来一回的，归府后身子有些不适，我让他静卧房内修养。这样的小病是常事，调养的日子，可短可长，我会悉心照料，直至他好全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隐晦，却解了我心头的忧虑。这一趟出去，幸好只带了一个弘昌。出了这样的事情，最怕就是小孩子童言无忌，一个不小心说出去，还不知要惹来多大的麻烦。如今府里没了顶梁柱，已是一盘散沙，颇费心神，我实在经不住其他的事了。眼下她的职责便是看好弘昌，教导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老爷子放话说十三阿哥被圈禁，一时我们这十三皇子府由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往日时时来往的人都不敢再踏足这“禁地”。而我每日除了摆出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镇着府里上上下下，也没有余力去管外边的情况。
德兴告诉我，外头风传要立八阿哥为太子。我抱着瑶瑶，哄她吃饭，全然不在意这样的言论，因我太清楚这一场风波最终的结局。我想这是我唯一能用来聊以自慰的事情——我清楚历史的走向。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历史不可能颠覆，胤祥一定会回来。
又过了些时日，德兴拿来一张帖子，说是八贝勒府下的，上头没有说为何事下帖邀约，却另外夹了一张字条，我并不熟悉那字迹，却猜出是八福晋。
“听闻塞外诸事，甚为挂念，务必赴约。”
我合上请帖，看着摇摇晃晃的两个小人儿在院中追逐嬉闹。德兴在一旁躬身候着，我知他在小心地观察我的脸色。
“德兴大哥，爷被圈禁在养蜂夹道，按规矩，我们这些女眷还能出府赴宴么？”
他思索片刻，压低了声音道：“按理各家都会避嫌，根本不会拜帖上门。若是交情实在匪浅，那便买通了外头的眼线，亲自过府探望。”
我将手里的纸片来回翻倒，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按常理，这样敏感的时刻，八爷实在不该也不可能给我下帖。外头的人丝毫不知情，自然认为胤祥是联合太子触怒了皇上，才会惹来被圈禁的灾祸。我此时应约，走出这皇子府显然不太合适。但若是去，我必有机会见到十四，找他问一问，寻点线索也是好的。
踌躇间，听到管家在院门边报：“福晋，四贝勒到访。”
走进正厅时，四爷正背对着我倚在门边，仰面向上望。我顺着他仰头的角度看过去，只是浮云如丝，飞鸟急掠，并没有特别的景致。
“四哥。”
他转过来，背光的侧脸，下颚的曲线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你为何不来找我？”
我一时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怔在当下。他似是意识到自己问得突兀了，转过身子，自嘲地笑起来。
“我是说，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来找我帮忙？你不是急着打探胤祥的消息？”
“四哥得了什么消息？”我踏前一步，有些急切，转而又觉察了不寻常，“四哥你……你知道胤祥不是被圈禁？”
他自顾坐上一边的木椅，指尖轻敲桌面，“你当真以为身在京城，就不知塞外诸事了？”
他看着我，眉梢一挑，我反应过来，走过去替他倒茶。修长的五指捏着青瓷茶杯转了一圈，似是在把玩一件古玩，神态惬意安然。
“鞭长莫及，也要看对何人而言。”
我方才恍悟，京城到塞外这样的距离，根本不足以拦阻这些手眼通天的阿哥们打探消息。好似九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跟着出了塞，还大着胆子将我引出驻地碰面，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四哥，胤祥他现下境况究竟如何？”
他冷哼了一声，“胤祥没事。有些人比我们更担心胤祥出事，拼了命也要保住他。”
我听得迷糊，但总算放心下来，又追问了一句：“那胤祥如今身在何处？几时能回京？”
四爷放下手中茶杯，“他暂且回不来，跌下山崖多少受了点伤，只能留在塞外养着，回京时日一时也说不准，但总不会拖过九月。”
话声落定，他蹙眉，转着手上的扳指，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
我伸手替自己倒一杯茶，闻着茶香，却不饮，暗暗地观察起他的脸色。
四十七年废太子背后不为人知的丝丝缕缕太多、太乱。看样子，我恐怕只是窥见了争斗场的一隅。九爷莫名出现在塞外，太子无端狩猎惹来祸端，十四的胸有成竹仿佛先知，还有八爷的那张似关心似试探的帖子。这似乎是一个局，一个不算精密，却足够周全的局。而我不知道，胤祥是否事先已经知道这个局……
我刻意用了几分力度，将茶杯置于桌上。四爷的沉思被打断，回头看住我。
“四哥，皇父知晓这一切吗？”
“若说皇父起初是太过震惊，心力交瘁而无心去细想，那么此时，该是已经想透彻了。”他两手十指相交，略向前倾过身子，“他们这个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
我不关心他们打得什么算盘，只要能确定胤祥安好无事便可。四爷突然侧过脸，视线在我面上转了一圈，微微牵起嘴角，道：“你放心，胤祥没事，过些日子，兴许就回来了。”
我回他一笑，并不言语。此刻我反倒觉得，回来未必就好。九龙夺嫡的序幕已经正式拉开了，他势必躲不过深陷其中，倒不如远在塞上置身事外来得清静。
“四哥，有件事，我想问问您的意思。”
他啜着杯中茶水，抬眸用眼神问询我。
“八哥府上拜了帖子来，这种时候，我是去是拒？”
“老八？”
不知为何，他突然笑起来，似是带了几分戏谑之意，然而却并未很快地答复我。我耐心地侯了许久，仍是不见他应声，便试探地唤了一句“四哥”。他仿佛回神，敛起唇边的笑意。
“去。皇父并未下旨要十三皇子府上的女眷禁足，八贝勒如此大度，不跟风避嫌，你有何理由不去？”
我看着他眼中精光一闪，心知他有了打算，只得苦笑，“四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做人家的棋子。”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又仿佛是透过我看向了某一处，“身在天家，没有谁能避免不做棋子，除非拥有能主导棋子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数日后，我虽不明白四爷要我赴约的用意，却仍是着人备了薄礼赶赴八贝勒府。而当我进了门才知，原来这是替八爷的长子办的宴。其实这个孩子满月已过，百日又尚未至，此时办宴，理由自然是为其他。各人都是心照不宣，却也都不多嘴，只赴宴讨一份喜气。
如今的八贝勒，可说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皇子。
我顾虑着老爷子对外的说法，总归是不能大喇喇、不管不顾地抛头露面，便只是着了一身淡色的衣裳，单领着莺儿进了府门。尽管我自认十分不引人瞩目，八福晋却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我的身影，笑吟吟上前拉我。
“我还怕你不来，总算我这八福晋的名号在你心里还有几分重。”
我赔着笑，“八嫂子玉手亲书，叮嘱‘务必赴约’，我岂敢不来？”
她拉着我向里屋走，走得很急，我甚至看不清来的人都有哪些。到了她的房内，她回身关门，我笑着看她转身，将手中的礼物递上。
她嗔我一眼，“我只说让你赴约，可没要你破费。”
“不破费，不过是将家里的稀罕物件搜一搜，搜着合适的就包上送来罢了。”
她失笑，习惯性地拿一指点我的脑门，“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眨眨眼，装起傻来，“什么时候了？”
“十三弟出了这样的事，我和琳儿都担心你，你倒好，没心没肺的。”
我盯着她的脸，深深地看进她眼底，揣摩着她此刻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是做戏。
“真真是冤死我了，这如何就没心没肺了？我正是怕你们担心，才强打精神的呀。”
她摇摇头，轻叹气，“太子那个架势，早几年朝中大臣们就颇有微词，皇父也是知道的。如今他落得这么个田地，也无怪他人，只可怜了十三弟。”
我借着低头摆弄帕子，掩去面上的惊诧。若是按四爷那日的说法，八爷一党该是知道些什么的，至少他们心里都明白，胤祥不是被圈禁。可是眼下八福晋的态度，却似乎根本不知实情。难道，八爷瞒着她……
八福晋见我低头不语，只道我是心伤，伸手覆上我交叠的双手，“你也别太担心了，皇父毕竟还是心疼老十三的，这么多年宠过来的，也不能一时间说不宠就不宠了。过些时日，皇父气消了，十三弟必然是要回来的。”
我笑了笑，看着她不同往日的自信与笃定。此时她和八爷恐怕永远无法预想，此时的风光，不多几日便要灰分湮灭，一去不返。恰似开到繁盛的花，终要历经冬日风霜，凋败飘零。
而我眼前的朱颜明媚，我只盼望，有一日她能看淡这富贵荣华，伴她心中良人江湖徜徉。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五十七章】十年晦暗一夕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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