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五十六章】十年晦暗一夕明（中） ...
-
小十八的离去，令皇上很是悲痛，尽管狩猎、摆宴的心思全无，但偶尔会见几个蒙古王爷还是将精气神撑得十足。与皇上的表现截然相反的自然是那位太子爷。听闻他日里仍旧逍遥快活，似乎根本没有把小十八的事放在心上。众家阿哥们自然都省得他的言行已然引起皇上不满，却也都不点破，单看皇上忍他到几时。
我没心思管其他人的念头，却极仔细着胤祥的打算。但他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在意，仿佛太子倒不倒与他不甚关联。我琢磨着，多半他是拿定了什么事儿，才会这样有了然于胸的模样。可他不提，我自然没理由去问。
“主子，年年出塞外都给十阿哥带鹿肉回去，今年咱还带不带？”
莺儿和燕儿在一旁列单子记着今年猎的飞禽走兽。我走过去瞧一眼，今年照旧大丰收，于是想着回去给十老爷拾掇些什么新鲜菜。
“带。塞外的野味，京城里头有钱还未必买得来。”
况且这趟兴许就是最后一回给他往回捎野味了，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实在不好说。
轻叹一口气，欲将心内涌上的不安一并呼出去，却只是愈发觉得烦闷。挑帘走出帐外。夏日炎炎，日头正毒。
不远处，有人纵情驰骋。我定睛辨认，瞧见萨尔汉的那匹马。
总归闲在帐中也是胡思乱想，倒不如去找萨尔汉谈谈心。
我提着裙角，慢悠悠向那方向去。待走近时，方才见十四也在，两人不知侧着头在说什么。我只是回想着，萨尔汉和十四从前有交情么？
“嗳，我说，从来只闻隔墙有耳，这大草原上没墙没根的哪来的细作啊？”十四扭过头，戏谑地说。
我瞪他一眼，“你倒有脸说。在京里想见你一面难如登天，出了京想见你一面却是难于登天！”
他哈哈大笑，转过去同萨尔汉面对面，指着我，“你看看，几时她这张嘴要是词穷了，准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萨尔汉见了我，似乎有些尴尬，一脸想要逃跑的表情。
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亦不想多说，只和十四斗嘴。十四一径儿地拿我先前还是宫女时的事儿说笑，我毫不客气地也揭他的老底。相识这几年，这般清闲地坐下来抬扛时才发现，原来有这样多回忆。
萨尔汉陪着笑，静静地听。我时不时偷眼打量他，其实他心不在焉，仿佛一直在笑，眼神却多半是放空的。
“萨尔汉，有些事，不必太往心上去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更不需要谁的谅解。”我突然转开话题，没头没尾地对萨尔汉道。
十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来回看我和萨尔汉。
萨尔汉盯着落日方向，良久之后，才幽幽道：“是啊……我只愿听到她的谅解，她却是根本无心，何来谅解……”
“你们俩这是打什么哑谜呢？”十四抱臂看我，兴致颇浓。
“何以你这趟不带琳儿出来？”
我有意抛出这问题，看他修眉一拧，怪叫着逃走。
“又来了又来了！打从出行那日问到今日！我可不是十三哥，担不住你的‘严刑’，还是躲远了好。”
他翻身上马，冲我扮个鬼脸，分明是学着我从前的样子。我回他一个更大的鬼脸，笑着看他纵马远去。
可怎会料想，就在我和萨尔汉对坐同忆往日点滴时，背后又传来马蹄声，如拨弦擂鼓至极高的音，震得人心惊。
十四策马冲过来的速度那样快，他还未开口我心已经沉下大半。那一阵快而急的马蹄早已暗示我，出事了……
“萨尔汉，你送她回帐后迅速赶到驻地东面的林子内！”
萨尔汉转身欲拉我上马，我看着十四身影再次远去，揪住了萨尔汉的衣袖，不肯松手。
“我不回帐子，我要跟着去！”
一定和胤祥有关的……一定！不然十四不会急着先把我送回去！
萨尔汉皱了皱眉，终究是拿我没辙，便将我抱上马，冲驻地外驰去。
我们赶到时，老爷子早已坐镇当下。林子里有很多人，骁骑营的兵仕、蒙古人、小苏拉，他们穿梭来回，不停地呼喊着，似乎在找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安。明明什么消息都还没听见，我却仿佛已经预知到了。胸腔里的恐惧就要蹦出口。我努力地深吸气，试图大口地吞咽，勉力压下喉中腥甜。
前面那个身影好像是德兴……我顾不得礼节不礼节，也不想管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大步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爷呢？爷在哪？”
德兴一个哆嗦，手中的马鞭落地。我认得，那是胤祥的……
“丫头，你怎么在这里？！回你自己的帐子去！来人啊，送十三福晋回帐！”
不知道是谁把住我的手臂不放，用了那么大的力，我甩不脱、挣不开。我终于恼怒，用尽全力甩掉那只手，转头瞪过去。
然而我身后的那个人，一脸茫然，眼神空洞，就只有一身尊贵气派强撑住他，仿佛就只有一口气在撑着。若我再用点力，说不定他会瘫坐在地。
那样威严的皇上，竟似一夜白头，苍老得陌生。
他声音低下来，让我以为方才的中气十足只是错觉，此刻的他这样无力。
“丫头，朕再也经不起了，你回去罢，回去……”
我就那样安静下来，没有再挣扎。旁边有人过来架住我，我像是不知如何迈步一般，被他们架回了帐前。
十四匆匆与我擦肩，我空白了许久的思维闪过一线光芒。架着我的人来不及反应，我已经抽出手臂拉住了十四。
“十四，胤祥在哪？”
他看着我，很坚定地开口：“不论如何，我会把十三哥带到你面前来，你放心！”
然后他拂落我紧紧箍住他的手，大步走远。
带到我面前来……带到我面前来……这意思是，他现在……
我想都不敢想，两腿一软，便瘫坐在地。所有那些可能涌了上来，恐惧将我淹没，我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十四的背影。
胤祥，胤祥，你在哪儿呢……
塞外之行已经结束，皇上下令拔营回京。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包袱，我却迟迟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
太子已经被看管起来，先前追随他的索额图的儿子格尔芬、阿尔济善和苏尔特、萨尔邦阿等六名党羽立刻诛杀。
承认了太子的失败，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老爷子大病一场，六天六夜不眠不休。所有的人都心急不已，只盼着能早日赶回京，但求这一路龙体安康。
李德全没有来找我，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也不适合去宽慰皇上。我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样很吓人。
“主子，”莺儿怯怯地、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说，“咱是不是收拾收拾行礼，跟着回京去？明儿就动身了……”
我摇摇头，“我不回去，我自己留下来，你们带大阿哥跟着回京罢。”
“这怎么成呢……主子，您别担心了，十四爷不是说了吗，肯定能找着爷的，您……”
一向机灵的莺儿似乎也不知如何宽我的心了。因为这是件拿不准的事儿。谁能担保一定就找得着……
太子……或许太子知道……
我倏然起身，往帐外去，却在帘子外头撞进一个怀抱。十四皱着眉，看我行色匆匆，推开他就要走。他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回帐内。
莺儿和燕儿见着他进来，都纷纷行礼，快步退下。
我挣开他的手，扭头又要走。他挡在我身前，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要上哪儿去？”
“我去找太子，我要问问他，胤祥在哪儿！我要他把胤祥还回来！”
他碍着我的路，我着恼地奋力推了他一把，他却反力将我推开，我踉跄两步，绊在帐内堆着的大箱子上。我伏在地上，觉得摔疼了，哪里都疼，可是最疼的还是心。我胡乱地想着，如果胤祥在，他会比我更心疼，他会温柔地拉我起来，问我摔哪儿了，或者会调侃我像刚学步的瑶瑶，这点路也走不稳当。
明明很疼，可是我居然没有哭。眼睛涩涩的，半滴眼泪都没有。
十四过来扶我，他表情很复杂，似乎担心，似乎无奈，似乎愤怒，还有几分焦急。
“宁儿，我……你摔哪儿了？你那样子，跟掉了魂似的，我一急就……你没事儿罢？”
我摇了摇头，觉得脑子里有人在叫嚣，很吵，像要炸开了似的。我又摇头，不停地摇，眼前十四的脸模糊不清，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
我不知道那样倒下去后自己昏迷了多久，再睁眼时，已是在屋内——皇十三子府的正院北屋，我的屋子。
屋外有人在说话，压抑着话语中的愤怒。
“哼，那个太子，要我说早该废了！如果不是他，也不会害咱十三爷……”
“你小点儿声啊！这是要掉脑袋的话！我问你，你打听到什么了？爷到底怎么出事的？”
“十八阿哥殁了，太子却是一脸无谓，该干嘛还干嘛，皇上早就有了看法。那天他拉着爷去狩猎，爷哪是他那般没眼力见的，自然不肯同他去。偏他拿出君臣礼节压着爷，愣是把爷带走了。结果也不知太子是有意是无意，竟然弄了头狼崽要带回驻地！”
“什么！他……他怎么这样大胆？！”
“可不是？我看他分明是存心的，就是要害咱爷！听说，那狼群后来追上来了，围了一圈，太子脸都吓白了，全靠了爷带人护着他。”
“那爷呢？爷是怎么……”
“没人看见，只说是乱成了一团，爷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都没注意……”
我闭着眼，不肯睁开。只希望这只是做梦，这些都是梦中的虚幻，我醒来时，胤祥就在我身边。情愿他是真的被皇上圈禁了，而不是下落不明……
可是记忆这么分明，不容我自欺欺人。我记得那日的一切。
老爷子命人将我送回帐，到了夜里，驻地闯进了狼群，骁骑营的护卫被咬伤了好几个。狼群无端是不会攻击人的，其中必然有蹊跷。我不顾德兴的阻拦，披衣站在帐外。狼群独独是将太子的帐子围住。皇上也被惊扰。可是在禽兽的眼里，怎知天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它们的世界里只有血债血偿。
我骑上马，将太子抛出来的小狼的尸首拖走，引开狼群。我自己也不知当时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去救太子，纵然不是他有心害胤祥，但胤祥是为护他周全而下落不明，我该恨他才是。可当时和胤祥在一块的是他，或许他还记得些什么呢……
一个人骑马与身后的狼群赛跑，我当时一定也很恐慌的，可是我都忘了去害怕，脑子里只想着，要保住太子性命，说不定他因为感激，告诉我胤祥在哪儿……十四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没有注意过。只记得，身旁出现另一个人影时，我才知道十四追来了。他冲我吼，让我丢下手里的东西。我低头看，那头小狼的血已经浸湿我的裙角，触目惊心的颜色。
最后身下的马儿停止奔跑时，我一定是虚脱了。十四很大声地吼我，问我在犯什么傻。我茫然地摇头，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找到胤祥了吗？”
他目光闪烁，不敢再直视我。我扑过去，要重新上马。我知道，他们都找不到的，一定要是它才能带我找到胤祥。如果找到那匹黑马，如果能找到它，它一定会带我去见胤祥……
可是十四拦住我，他不让我去找，他就是不让我离开……我急得哭了。十四把我抱下马，我就一直伏在他胸前哭。哭累了，才终于睡了过去。
两日后，听到的最大的消息就是太子夜探御帐，彻底惹恼了皇上。皇上下旨封锁了一切关于十三阿哥失踪的消息，借着拘禁太子，对外宣称十三阿哥被看管起来。我想这个方法或许比较好，一来不损天家的尊严，二来免去蒙古人的猜疑。大清朝丢了一个阿哥又废了一个太子，只怕会成为许多不安分的蒙古贵族嗤之以鼻的谈资。
众人皆以为皇上是为废太子劳神伤心，我却以为，这里头多少有一些是为胤祥的下落不明而忧心罢……他顶着各方猜测，派人暗中搜查，但每趟回来总是一无所获。他不召见我，我知道，那便是说他还没有找到胤祥。
我想知道，这是我回来的第几日了。废太子檄文已经发布，胤祥的下落却还是没有丝毫风声透露。我不停地想，历史会有变吗？皇十三子，难道不是雍正年间才……因为我的无心闯入改变了很多事，这我知道。可是不应该，不应该会出这样大的错……
我翻身下榻，看着镜子里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十指扣紧铜镜边缘，仿佛已能看见指痕深印其上。
“如果是我欠了你的，你只管回来取走这身皮囊，我还给你！可你不能带走胤祥，他必须活着！必须！”
推门而出，在莺儿和燕儿的惊呼声中，我夺路逃开她们的追随，全然不顾自己还披散着长发，仅着了一身单衣。
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五十六章】十年晦暗一夕明（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