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清穿)》茉儿。

56、【第五十一章】一朝情意薄如纸

　　抱着瑶瑶走出永和宫时，已是巳时，冬阳暖照，映得面前的积雪一片莹白，仿佛透出光来。这样的素洁，更平添几分冬日的寂寥。
　　经过身侧的太监、宫女纷纷行礼，口里的吉祥话说得极顺溜。莺儿从袖中掏出碎银子，分给他们。几个丫头、小子们彼此互看，都笑开了，又喜气洋洋地说了两句吉祥话，而后捧着手里的银子兴高采烈地走远了。
　　天地间又飘起了雪片，轻扬着，落在发间、裙角。燕儿上来撑开伞，跟在我身后，小心地踩着雪。我抱紧了怀里的瑶瑶，脚下深浅不一地踏着。
　　转角处，迎面撞过来的人惊得我险些跌在雪地里。莺儿眼快地挡在了前面，此刻正叉着腰瞪向那宫女。
　　“奴婢鲁莽，请十三福晋恕罪。”
　　这声音……好熟悉。
　　我盯着眼前这女子，她将头埋得极低，隐约只见她双睫微颤了颤。我心头倏然一凛，视线越过她，看向远处的一个背影。即便在白茫茫的雪景映衬下，已不那么清晰，可我依旧有十成的把握认出他的身形。撤回视线，再看她一眼，旋即偏开头去。
　　“起来罢，我受不起这礼。”
　　她直起身子，笑了笑，“福晋大度，自然不与奴婢这样的下人计较。”
　　冷哼一声，便举步从她身旁过，她却开口留我。
　　“福晋请留步，奴婢斗胆，有几句话想向福晋禀明。”
　　我转回头，目光与她相触。她毫不避讳，稍稍扬起下巴来直视我。
　　将瑶瑶交给莺儿，接过燕儿的伞，我独自留下面对她。
　　许是太久不曾见过她，我印象里的那个雨娟，已经太模糊了。她眼中的不屑，此刻于我，却不那么刺眼。早已成为路人，何必还在乎她对我是喜是恨？
　　“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也没什么。只是……近来我上头的主子，有了新的计划，我好心提醒福晋一句。”
　　我不知可否，换上不愠不火的微笑，“是吗？雨娟姑娘这样好心，我倒该谢谢你才是了。”
　　她也笑，眼底却泛起寒光，“不敢当。我今儿最重要的事，还是看看前些日子的差事办妥了没有。”
　　我渐渐感到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指尖冰冷，用力地握住伞柄。
　　“看福晋这脸色，多半是成了。”
　　她“呵呵”笑着，与我擦肩，背道而去。我几乎要将掌中的伞柄捏碎，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
　　这就对了！这才回应了我心中的疑惑。
　　胤祥那日拿来的信件、香囊，总不是平白无故到了他手上去的。必是有人塞进他手中的！只恨那日我们都不够冷静，才会走入奸人挖好的陷阱。只是我没想到，更从来不敢想，雨娟背后的人，竟然是……他！
　　侧过脸望向那看似纤弱的身影一步步远去，心里翻涌起的憎恶还夹着些许同情。在这里，女人，再聪明也只是男人的工具。

　　甫一踏入府，便见德兴急匆匆地跑过来行礼。
　　“福晋可回来了！咱府上的人这会子都似热锅上的蚂蚁，就盼着您回来呢！”
　　我看着他满头的大汗，让他歇口气，慢慢说。这样冷的天，他却能热成这样子，显见得是出了大事。
　　“今儿个爷早朝也不知是不是碰上什么不顺的事儿了，一路铁青着脸出宫门、上了轿。前脚刚进府，就把朝冠揭了往旁一丢，径直入了书房，到这会还没出来！奴才捡了朝冠跟过去，就听里头一阵响动，拍门爷不应，只吼着让奴才走远了。后来傅总管和祝嬷嬷都上门口去守着，爷还是不肯出来，也不做声。偏院的几位主子也都急坏了！”
　　我扭头看了眼莺儿，她忙把瑶瑶递进我怀里。我不说话，只是抱着孩子往自己的北屋去。德兴跟在我身后急得要跳脚。
　　“福晋，您学问大、见识广，爷往日有什么事儿都不瞒您，您想法儿去劝劝罢。”
　　我无奈，勾了勾唇角，“这会子要我去，也是徒劳。眼下十三爷最不待见就是我了。”
　　德兴同莺儿、燕儿面面相觑。我只顾低头逗着刚睡醒的瑶瑶，接过奶娘手中饭碗一口接一口喂给她。他们三人见我无动于衷，也只能出屋去，小声嘀咕起来。
　　其实，我并非是不想去。凭胤祥的性子，能让他气成这样子，多半是件要紧的事儿。我自然也是担心。可转念想起我们眼下的情况，还是不要去碰这钉子了罢。我自认为这不是和他谈话的好时机。他憋着一肚子火，我也揣着满腔的恼恨，真见上了，指定又是不欢而散。
　　再者，我也不是圣女，他那些朝政要务，我半分不懂，也不见得就能劝得了他什么。倒不如窝在小屋内，躲一躲他的火气。
　　莺儿和燕儿从屋外头进来，两人一挤眉一弄眼的。我抬头睨她二人，“有话就说。”
　　“主子，您好歹去瞧瞧啊。指不定，爷听见您声音就把门开了？”
　　我拿起帕子给瑶瑶拭嘴角，摇头道：“你真觉得我有这能耐？”
　　两人都点头，表情坚定。我不由苦笑，“咱们这府上，可不缺女人，未必十三爷就非得买我面子。何况……如今我在他眼里，等同草芥。”
　　她们面上有惊疑之色，皆半张着嘴，良久说不出话。我却并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要她们自去忙各自的。
　　到了晚膳时分，我并无胃口，于是由北屋出，打算去园子里透透气，恰见葛兰沿游廊而来。
　　她抬头看见我，又加快了步伐。看样子，这是寻我来的。我便顿住脚步，等她靠近。
　　“福晋。”她行至我面前行一礼，不等我问，已经先开了口，
　　“福晋还是去瞧瞧爷罢，今儿个午膳、晚膳都没用，这么折腾下去可不成！”
　　我沉默半晌，终是没忍住，抬头向他的书房望过去。“爷还是不出屋么？”
　　她面有忧虑，点了点头，期盼的目光看住我。我偏开头不迎她的视线，淡淡道：“由着他去罢。爷的性子，姐姐该比我更清楚。明儿个早朝，爷总不会落下的，早膳多备着些便是了。”
　　她不应声，也不挪步子。我扭脸看过去，恰撞上她恨恨的瞪视。见我视线扫过，她忙低头行礼，转身离去。
　　搭在游廊上的右手五指收拢，指甲几乎扣进了扶手中。有钻心的痛袭来，仿佛这样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克制住要奔向那里的冲动。定下心神，毅然转身回屋。
　　你让我跌进深渊、痛彻心扉，难道不该给你一点教训么？纵使我知道真相，也不急于去向你解释，偏也要让你受受这炼狱的焚身烈火。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好。翻来覆去数十次，仍是不能入梦。于是披着撒乱的头发，任轻薄的单衣在寒夜冷风中微颤，我甚至是赤着脚走进了瑶瑶的小屋。奶娘从榻上惊醒，看着我像极了女鬼的模样，几乎要尖叫。
　　我没有向她解释，只说自己要睡在这，她便裹了裹被褥，给我腾出了暖榻。轻手轻脚地将瑶瑶抱在怀里，尽管我小心到了极致，她还是微微睁了眼，朦胧中似梦呓般喊了一声“额娘”。
　　我轻抚她背心，小声说：“睡罢。额娘今晚陪着你。”
　　这样抱着她，裹着被子蜷缩在榻内，我没有躺下，竟坐了一整夜。黎明的光透入窗，我才意识到自己酸痛发麻的手臂。怀中的小人儿却好像睡得很香甜，咂吧着小嘴，唇边挂起满足的笑。
　　此时的晨光投射在她稚嫩的面容上，勾画出的轮廓包裹在鹅黄色的温暖中。
　　心突然柔软下来。那纠缠了我一整夜的杂乱无绪，在这一刻都化解。

　　正月十五的花灯很热闹。但这热闹，却不是我的。
　　弘昌和盈袖已经能走了，两个孩子都裹得厚厚的，在雪地里活像两只球。我面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看着他们嬉闹、笑得肆无忌惮，却无法融进这喜庆中。
　　葛兰在我身旁端坐着，静静看向两个孩子，神色温柔而祥和。我借着低头摆弄帕子，用余光打量她面上的表情。
　　或许她也觉得我不知好歹、自以为是。那日她来寻我，若是我走近那书房，若是我不去计较所谓的公平，或许就不会给自己更深的伤害。
　　“哎哟，我的兰姐姐，你怎么跑去求她啊！眼下爷这是跟谁怄气，姐姐难道还不清楚么？要不是她暗地里帮着那位，爷哪能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儿啊！”
　　乌苏氏刻意放大的声音在游廊那头传来。我只做未闻，依旧做手里的绣活。
　　“姐姐不必费心了！方才灵姐姐去送晚膳，爷已经开了门把灵姐姐迎进去了！”
　　唯独这句话，无论如何我无法当做过耳清风。
　　“哪儿有那么多原因啊！要我说呢，原就没有什么人能一辈子得宠！灵姐姐那么乖巧可人，爷还能有不喜欢的道理么？”
　　“福晋怎么了？”或许是我有意无意的探究惊动了她。葛兰的笑脸转过来，对着我。
　　我摇摇头，想借机摆脱脑海中不停回响的话语。“没事。”
　　园外忽然有人声，再细听时，已经有两个身影晃过了月亮门。
　　她双手挽着他臂膀，将头倚在他肩上，笑容柔美。他略微上扬的嘴角贴在她额前，亲昵地揽住她的纤腰。两个人就这样依傍着，闯入了我的视线。
　　他转过头，我侧过脸。四目相接的一刹，仿佛脸色有一瞬的僵硬，转瞬又是方才的宠溺、温柔。是我熟悉的宠溺和温柔……
　　那样熟悉……
　　我笑了。自己都不知为何要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对着他福了福身，便转头走出园子。任凭他们会如何看待，我不在乎了。
　　是！我吃醋了！那又如何？谁规定的，谁规定我要强撑着，在他们面前摆出恭顺的样子，接受他对别人的宠爱？
　　我受够了！
　　心里的火，成功地被他挑起，烧得我早已不辨方向，攥紧了拳，直直地冲出了大门，闯入了喧闹的街市。
　　一直到日落后的寒意包围了我，周围看花灯的人群拥挤着，将麻木地迈着步子的我推着向前，我才找回一些意识，却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心里很空。怒火过后，是空虚到极致的寂寞和无助。
　　原来我来到这个时空，真的是个错误……我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吗？
　　家……阿玛、额娘……
　　方才找到的一点温暖，又消失殆尽。我不能去找阿玛、额娘，不能回去。这副样子，回去做什么呢？徒添他们的忧虑罢了。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女子，是不能随便回娘家的。
　　环视周围，无不是偕老带幼赏花灯、猜灯谜的。唯独我只身一人，好似游魂。
　　如若不是后来那一声呼唤，我想，我早已崩溃，就这样哭倒在大街上也说不定。
　　“宁儿？”
　　四爷身后站着四福晋，还有那个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洛芸，以及两个孩子。
　　我愣怔了一瞬，才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低低地应了一声：“四哥。”
　　“你怎么一个人？老十三呢？”
　　我摇摇头，不知怎么开口。他似在端详我脸色，片刻后，竟露出一丝微笑。
　　“原来还闹着别扭呢。怪不得……”
　　四福晋走上来拉我的手，“我这两日正说闷，想请妯娌们过府叙叙呢。今儿个既撞着了你，少不得你要跟我们回府了。”说完，她冲四爷眨眨眼。
　　四爷但笑不语，眼底有几分促狭之意。
　　未等我反应过来，那两个孩子，已经抢先过来将我拖住，“十三婶！十三婶！陪咱们猜谜去！听说十三婶猜谜可是行家，今儿个可得帮咱们多赢一些啊！”

　　大约是和弘昀、弘时两个猴孩子在一起疯玩，将我心中的委屈、伤痛都抛在了脑后，那夜回到四贝勒府时，我已经有了倦意。
　　四福晋亲自替我整理了一间厢房，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替我铺被褥。烛火一跳一跳的，摇晃的光影映在她侧脸上，说不出的静美、纤柔。
　　她转过身，对我微笑，“好了。这厢房是临时布置的，自然不比你们府上的正屋，你且将就几日罢。”
　　我有些困惑地看向她，她眼中有些狡黠之味，“怎么，你不想在这多留两日，让那老十三心急一把？”
　　我讪讪低头，伸手摸自己的鼻尖，“恐怕……他不会为我心急了……”
　　她上来将我的手心拢在掌中，“宁儿，有些事当局者迷，我们看得比你清楚。老十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就放宽心在这里住下，几时他来负荆请罪，我几时放你回去。如何？”
　　她俏皮的表情配上轻松的语气，挥走了那层淡淡的凄然。我感激地看着她，咧嘴一笑。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着罢。”
　　门扉轻掩，我坐回床榻，抚着那床锦被，脑子里却想着他此刻是否正和别的女子耳鬓厮磨……
　　寂寂无声的冬夜，漫长清冷。我该如何度过呢……
　　烛火哔剥作响，我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
　　“糟了！忘了把瑶瑶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