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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算尽机关终难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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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洒下一片金灿灿的余晖,染红了广袤的草原。微风拂过,翻涌起金色的海洋。扑面而来的,是秋天特有的气息。
“她……好吗?漂亮吗?”我靠在十三的肩头,感到他陡然僵硬的臂膀加重了几分力道搂住我。
我扯了个微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说过,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其实,我怎会不知他这三月的新婚根本没入过瓜尔佳氏的门。十四早就叫嚷着在我面前将他的新婚生活八卦个遍。他洞房夜失踪,是四爷找了借口封了所有人的口;他带新娘行家礼,才初见自己的妻子;他开始整夜整夜地钻研兵法,直到天明都和衣在桌前。
“她毕竟是你的妻子,何况你还未在宫外开府,你这样做,岂不让她在宫里抬不起头?”我执起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
“我的妻,只有一个你,绝不会是她。”
但是康熙四十五年,她会为你诞下长子弘昌。我忍不住默念于心。
他忽然收拢手心,将我的双手包裹起来。温热的手心有一层薄汗。
“你相信我吗?”
我抬起头,深深地看进他眼中,那样坚定、企盼的目光扰乱了我的心跳。
“我信你。一直都是。”
他翻转手掌,与我十指紧扣,揽臂拥住我。我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伴着他满含笑意的话音,直抵我心深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塞外狩猎一向是每年的大活动。从皇上到侍卫,无不披挂上阵,弯弓展雄风。男人们都上马比试去了,女人们就清闲地一旁观战。于是我的职责就从服侍皇上转变为伺候德妃。
德妃仍是淡然、从容的表情,端坐在椅上,尽显一种雍容华贵之美。只是,我依旧感到这位屹立后宫数十年不倒的常青树,实在有些过人的精明,教人在她面前愈加小心起来。
我净了手,为她细细切了水果递上前。她用两只手指捏了,细品起来。
“倒难为他们因着我要尝新鲜水果,赶路送来了。”
我笑着递上帕子,“娘娘身份尊贵,这么点小事,他们自然得办妥了。”
德妃接过帕子,轻按嘴角,亦笑看我。
“你如今骑术进益得如何了?”
“回娘娘话,奴婢愚钝,勉强能跑罢了。”
“哦?我可是听说你前两年还曾赢过蒙古公主呢。”
“那是皇上的马好。”
德妃笑弯的眉眼看住我,“倒是个谦逊的丫头。”
她转过头欲起身,我忙得上前伸手让她搭扶。
“不瞒你说,我原以为你会得个封赏,成了我的妹子。”
“奴婢不敢。”
她一步一步,慢悠悠迈出去,望向远处的草原。我跟在她身后,随时听命。
“看样子,皇上终究放不下……她到底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怎么能轻易被替代?”
在远离了身侧的侍卫、婢女后,她转过身子,背光而立,“你若不愿做一个影子,就该从那光华夺目背后走出来。”
“娘娘教诲,奴婢谨记于心。”
她上前拉我。用一种诚挚的眼光凝视我,“宁儿,我是真心愿接纳你,你可明白?”
我回视她眼中的光彩,蹲下身去,“奴婢谢娘娘抬举。”
德妃果然是精明过人的,此言一出,无论我今后入不入后宫,都是她的同盟了。我只道她是城府颇深的女子。然而,她眺望远处行来的明黄身影所流露出的微笑,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或许,后宫中,没有人是情愿工于心计的。一切,都只不过为了那短暂停留的帝王心。
狩猎一连进行了好几日。这日,德妃也看乏了,回帐歇息,放了我半日假。
我骑上小白,在草原上肆意狂奔,任凭过耳清风吹干满身汗水。拉住小白,下马倒在一棵树下。将自己放成一个大字,也不管什么规矩、仪态,只管将自己放到最舒服的状态。也不知究竟奔到什么地方了,且先休息休息再说。
这一休息,我竟睡了过去,在惬意的微风中享受午后的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小白的嘶鸣声惊醒了我。
睁眼坐起,只觉得四周一片震天的鼓声、人声、马声。我正一头雾水欲寻了小白,翻身上马看个究竟,一枝箭从耳边穿过,直直钉入身后的树干上。我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我闯入围猎区了?小白呢?方才还听她的嘶鸣在耳旁。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又是嗖嗖两箭从身旁擦过。
不对!这不是我原先躺的地方!定是方才睡着时,被带到围猎区内了!不,能令我全然不知,应该说是下了药后才带我来此。
我闪身到树干后,抚上自己狂乱的心跳。眼下该如何?大队人马已然迫近我所处的位置。当然,还有鹿群。我若现在跨出这树干,不是被鹿群踩死,就是被箭射死。
很明显,这是有人欲置我于死地。
鹿群越靠越近。待它们从我身边奔过,狩猎人群也会跟着打此经过。届时,那居心叵测之人就可以趁大家都关注鹿群时回身一箭射杀我。之后,这就事就是死无对证。只能以我擅闯围场被误射定论,反而是死有余辜。
我握紧拳头,咬了咬牙。绝不能让那个小人得逞!赌一次!
探出头看身后的鹿群,把握好时机,应该能成功。
当跑在最前面的领头鹿奔至我身旁时,顾不得别的许多,我尽力探出腿企图绊它个跟头。
苍天果然有眼,大约我这一脚插得实在适时。那领头鹿向前栽倒在地,后面的几只鹿亦纷纷不及停下,被连番绊倒,最终如滚雪球般越倒越多。
除却从左侧奔出的鹿群,我无暇顾及,顺利逃开。其余打右侧而过的鹿群几乎无一幸免。
这么大的动静,我不信皇上看不见。只要后面狩猎的人群停下,我就有机会脱离险境。
再次探出身子时,果然见到队伍最前的几位皇子皆勒马驻足。但那明黄的身影却不是皇上,是太子!皇上已折回了吗?那我现下,岂不一样凶险?
咬了咬下唇,我决定一试。总不能躲在树后坐以待毙。
我从树后迈出,挥舞双臂,试图让十三、十四和萨尔汉看到我。他们与我之间尚有一段距离,我不能确定,在这宽广草原的林木间,他们是否能及时发现我。
那方一个蓝色身影打马而出。是十三!我放下双臂,提起裙摆,向他跑去。
然而,我终究太天真。奸邪之人,总不会心慈手软。我全心向十三马前跑去,全然没注意那方的动静。一枝箭从斜里穿出,直入我肩头。那一刹,只有钻心的痛,几乎要撕裂我的手臂,仰面就躺了下去。
痛得要昏厥时,十三急喘着奔至我身旁,抬手小心扶起我,满脸惊惧、愤怒。
我正要勉力开口安抚他,却瞥见他身后又是一道利箭直直射来。这一箭,哪怕不能置我于死地,也足以伤了十三。方欲抬手推开他,横里又是一箭,射落了先前那枝。
阖眼间,我只来得及看到八爷、十四和萨尔汉策马而来。伴着十三的呼喊,我在他怀里失去知觉。
痛。撕心裂肺的痛。
睁不开双眼,动弹不得。只能听到雨娟失措的声音,宛真姐轻轻的抽泣。
“胡太医,她情况如何?”
“八贝勒放心。这姑娘肩上的箭未伤及筋骨,总算能保住这条胳膊。待老臣拔出这箭,上点药,将养些时日,必能康复。”
什么?箭还在我肩头?我顿时更觉那痛又加深几分。
“胡太医,你确定不会留下后患?”
“十三阿哥不必忧虑,不会留有后患的。老臣这就去准备一切,即刻为这姑娘拔箭。”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明明已经下令停止放箭了!胆敢违令伤人!我非揪出此人,将他就地正法!”
“十四弟,站住!别冲动!”
“八哥,十四弟说得不错!此人如此胆大妄为,岂能容他!”
“你们冷静点!皇父自有裁夺!”
“好!我这就去禀告皇父,要他主持公道!”
“回来!你都未查明一切,如何要皇父主持公道?你不认为此事蹊跷?真正要害他的人绝 不是那放箭之人,幕后定有主使。眼下要做的,该是揪出真凶。还要手握真凭实据,才可禀了皇父。”
“皇父平日素与这丫头投缘,怎会袖手旁观?”
“你糊涂!再如何投缘,她终究是个宫女。”
我听着八爷与十四一人一句的争执,暗叹一口气。八爷说得不错,我终究是个宫女,皇上还不至为了我处置太子。
我想,我只能这么推断。除了太子,在场的几人没有谁与我有此深仇。太子此举,一来可以灭口,防我道出南书房一事;二来,可以为我两年前妨碍他毒害萨尔汉一事出口气。最重要的是,此举无从查证,射箭之人大可以说我擅入围场在先,他不过误伤我。
看来,我低估了草包太子的心计。而八爷……从言辞之间推断,他似乎已有一番打算。
就在我忍痛做着思考之时,太医又从帐外掀帘而入。我一手攥紧身下的褥子,心中忐忑。我在现代,出了名的怕疼,能忍这许久,已是极限。拔箭,会不会生生要了我的命去。
太医授意三位爷出账去,他好解了我的领口,露出左肩拔箭。
感觉到帐内只剩雨娟、宛真姐和胡太医,我方努力睁了眼看向胡太医。
“胡太医,我……”
“姑娘,拔箭之时难免有些疼。你可以喊出声来。”
我一手冷汗瞬时沁出,“胡太医,我怕疼……”
胡太医轻声一笑,“姑娘,你还想要这胳膊吗?”
我猛力点头。太医将参片塞入我口中,道:“姑娘忍一忍,其余的都交给我。”
我只能“嗯”一声。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
胡太医吩咐好宛真姐、雨娟,转头来,伸手握住我肩头的箭。
宛真姐蹲下身,握住我紧捏的拳头,温柔一笑。“别怕。”
还未等我回她一笑,胡太医一个使力,将箭拔出。仿佛是被人扯去了胳膊,我厉声尖叫,冷汗立时浸透全身。
胡太医忙着为我上药、止血、包扎。帐外的十三闻声又闯入内来,被雨娟拦下,
“她还好吗?我只想看看她怎么样!”
“我的十三爷,您快别添乱了!她毕竟是姑娘家,您好歹避着点儿!”
再后来,我又被胡太医撒下的药粉所激,痛得不醒人事。
吊着一只胳膊在塞外歇了一个月,做什么都不利索。皇上时时调侃我,说我这这乾清宫女官伺候他的时日屈指可数。不是病了,就是遭遇意外。我也无奈得很。此番险些教人取了性命,却又不能开口指证,替自己讨个说法。在场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是我莫名出现在围猎区内。
太子自是少不了为我安个擅离职守、闯入围场、扰乱狩猎的罪名。真真是教我百口莫辩。老爷子似乎已经看出了些什么,也不问我为何出现在围场之内。倒是寻了个由头训斥了太子一番。说他不知宽容、体谅下人,人已受了伤,还问什么罪!面对十三十四的陈词,皇上也不过应了句心里有数。八爷立于一边,自查请此事。太子却慢悠悠开口,总归是误伤,将那违令的奴才重责几杖便是。看他一脸笃定,想必八爷查也是徒劳——他早就计划好了。
我忽然了悟,这对八爷来说可能是一个绝佳的打击太子的机会。如此心胸狭隘、手段狠辣之人,皇上必会对其大失所望。在我看来,八爷纵使查不出害我之人是太子手下,也定能借机设计,令太子沾一身污泥。
然而,他算漏了皇上对太子的宠爱。毕竟是他花尽心思培养的储君,皇上怎会轻易承认自己选错了人?
老爷子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屋内的兄弟四人。“既然在场的人都指认是那侍卫违令伤人,就将那狗奴才拖出去杖责四十。老八,就交给你监督行刑了。”
皇上果然是滴水不漏的。顺了太子心意,暗中庇护了他一次;驳了八爷彻查的提议,又给足他面子。杖责,不仅避免了兄弟间的交锋,又安抚了我,封了那日在场众人的口。从此,此事事过境迁,不得再提。
看着那四位退出帐,皇上扭头看我一眼,道:“丫头,这是你要的家和万事兴。朕……只能如此了。你不要怨怪朕没能替你讨个公道。”
面对皇上眼中的无奈,我只能展露一个真心的微笑。“皇上已是用心良苦,丫头怎敢怨怪。”
“但愿朕的儿,都能明白朕的用心良苦啊……”
原该是手足情深的兄弟,却每日里互相算计、貌合神离。就是这般争斗心,才导致了后来那场九龙夺嫡的惨烈吧……
只是,我这历史的看客,又将在那场惨烈中何去何从?
回京前一日,我照旧与萨尔汉相约看落日。
他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这高大英武的汉子,一向是笑意暖人的。这么严肃的他,我还真不适应。任我如何想法儿逗他,他就是板着脸不言语。
“萨尔汉!你再不说话我就回去了!”说罢起身欲走。
他猛地起身拉住我,“宁儿,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却都不肯告诉我!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哥吗?”
“十三都告诉你了?”
“他若不说,你打算瞒我一辈子?你当初是为了救我开罪了太子,我岂能袖手旁观?他此次设计灭口,想来劫你出宫之人也必是他了!”
我捉起他握在小臂上的手,用力回握。“萨尔汉,有你这样的大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放心,我是皇上身边儿的人,他总不能太肆无忌惮了。我日后多加小心就是。”
萨尔汉只能勉强牵牵嘴角,仍旧是担忧。
我回身向夕阳踱步而去。此刻,我只是在想,我眼中的十三是否就是全部的十三。
数月前,我被劫出宫。那时他没有问过我如何又是被谁被劫了出去。然而我知道,他心里另有一番计较。现下我受了伤,八爷也只是尚在怀疑太子,他却……
是啊。他是皇子,敏锐的直觉、冷静的判断是他们必须具备的生存条件。
那个拥有琉璃色温柔双眸的少年,终将成为一代贤王。
只是……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那样坚强又让人心疼的他。
十三……胤祥,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一个月前,躺在榻上不能翻身的我,被他小心地拥在怀里。他深深埋入我披散的长发中,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在自责。
“胤祥……”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闪动的光彩,“你叫我什么?”
“胤祥。”
一直以来,我都喊他十三。这是我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
他像孩子一样笑了,又俯身拥住我。
我抚上他背后长长的辫子,轻声说:“不要再怪自己。”
他闷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论要多少代价,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心头一震。他都知道了?难道,这是他日后反太子行径种下的因?
慢慢用右手抽出自己的一缕长发,笨拙地单手绕上他的发辫。他察觉了我的意图,支起身子,把辫子扫在胸前,细细地将我的长发与他的发辫绕在一起。最后,他执起我的右手,一人一端,将发尾打上一个结。
我握住那个发结,凝视他温柔的双眼,“我不要公道。只想像此刻一样,在你身边就好。”
他抬掌覆住我握成拳的手,低下头亲吻我眉间。
“我,爱新觉罗胤祥对天起誓,此生要给你最好的一切,决不负今日结发之约。”
夕阳余光渐渐消逝。萨尔汉上前为我披上披风。“我送你回去吧。”
我回身一笑,点了点头。他抱我上马,从身后握住缰绳,调转马头。
迎着疾驰中拂面的风,我抚上自己结成辫的长发。胤祥,我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