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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满杯愁绪饮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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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时节,鸟语花香。苏麻喇姑赠的牡丹、芍药都露了新蕊。
展了宣纸,提笔习字。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满腹心事,无从启唇尽诉。惟有铺了新纸,寄情衷。
窗外春花烂漫,艳阳当头,却与我无甚关联。满室春晖,独独照不进我心中。
明日就是三月十五——皇十三子大喜之日。
宫里上上下下早就传了个遍。雨娟带着一脸落寞告知我这个消息时,我佯装无谓地安慰她。她惊得睁大了眼盯住我。
“怎么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十三爷大婚呐!他要娶那郎中阿哈占之女瓜尔佳氏啦!”
“我知道。”扬了扬唇稍,我继续低头练字。
我当然知道,而且早就知道。因为……是我要他娶的瓜尔佳氏,是我要他应下皇上的指婚。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琉璃色的眼瞳满是震惊的伤痛。
“皇上疼宠你,不代表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你忤了他一番好意。”
“你在怪我?”他激动地握住我的肩,“你失踪两个月,我完全没了主意,就要发疯了!如果不是四哥拉住我,我定已出宫寻你去了!宁儿,我心里只有你,不要别人!是我没保护好你……请你原谅我……我发誓,绝没有下一次!”
我轻轻拥住他,柔声安抚:“我没有怪你。听我说,你必须娶她。若你还想与我有未来,你就必须娶她。一个忤逆皇父的阿哥,皇上还会顺他的心意赐婚吗?”
十三的背脊瞬时僵硬。尔后,他用尽全力抱紧我。瘦削的胸骨硌得我生疼。
“等我……今生今世,只有你配作我的妻。”
我扯了一个酸涩无比的笑容,重铺一张宣纸,提笔写: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树水精盘。
方要书最后一笔,纸上落下一个阴影。
“此情此景,该书‘看画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更贴切才是。”
四爷从身后拿出一个羊脂白玉戒指,放在我面前。
“显见得四爷与十四爷是同母的亲兄弟。连这促狭劲儿都一样。”我放下笔,挑眉道。
“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你……要不要避一避?告一日假,出宫走走。”
我拾起戒指,套上无名指。大小刚好。记得这是我无意间告诉十三的。我喜欢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仿似就此将一生的承诺套在指间。
“谢四爷好意。我不会躲。纵然他再娶十个、百个,只要他心始终如一,便足矣。”
四爷微微眯起眼凝视我,仿佛要将我看透。
“你若当真看开了,我也就不必忧心了。十三弟绝不是薄幸之人。他认定的,便绝不会弃之不顾。”
“我信他。”
四爷欣慰地笑了,“你其实不是谁的影子。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看着他抬脚跨过门槛,我忽然醒过神,拾起桌上的一行字,又开口唤他。
“四爷。这个,可否替我转交?”
一早起了,我又回到熟悉的茶水间里忙碌。
“茶点可都备好了?”
“李谙达,皇上这就要茶了?”
李德全点了点头。我拾好东西,端起托盘,迈出茶水间。却听他在背后一句低语,险些害我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瘦得猴儿似的。回去给我补胖了!别教人说我虐待了你!”
好一张刀子嘴。关心人还得用这么别扭的法儿。
我进了殿门,蹲身行礼。皇上放下手中折子,要我上前。
“丫头。回来这些时日了,朕一直没得空好好问问你。”
“劳皇上记挂着,丫头没事儿了。”
“让你受了委屈啊。朕都查明白了,心里有数。你放心,朕不会让你白白受了这委屈!”皇上拉过我的手拍了拍。
我跪地谢恩,“皇上一向公正严明,丫头明白。但,丫头不过是个小宫女。皇上不必为了丫头费心了。”
“你心里可是怨怪朕?”
“丫头不敢。丫头也断没有此意。若不是皇上隆恩浩荡,福泽苍生,丫头只怕早就丢了小命了。”
皇上拉我起身,无奈道:“此番你被劫出宫,朕也是气愤难当。朕眼皮子底下的人,也有人胆敢下手!可这对外,朕不能明说,也只能以委派你出宫办差为由,能瞒几人是几人。朕暗地里也派了人去寻你,却因不知详情,难寻踪迹。好在你平安无事回来了。朕现在要你一句实话,劫你出宫之人可是……”
我急急打断:“皇上。丫头已然全身而退,此时不必追究了。家和才能万事兴。”
老爷子眼中又是难以捉摸的迷蒙,失神地望着我。
“何其相似啊……曾经,她也说过这句话……”
我一惊。敏妃?有意无意地,我竟又与她相交重叠。
“你不说,朕也明白。是朕这父亲做得太失败了……”
皇上闭了眼,向后靠去,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我不知该不该去安慰他。
我并非是有多宽容大度。纯粹是没有多余心力去理会那草包太子。我既已安然归来,想必他也心慌得很,不敢再轻易下手。从皇上口中我可以推知,他尚不知太子遣人擅入南书房之举。我若抖出南书房所见,太子的罪名可就更大了。他再蠢也不会在眼下来找我麻烦,验证自己的心虚。
“今日是胤祥大喜之日。你何以特意换值来伺候?你不是一向与他们走得很近吗?”
皇上仍旧闭着眼,一手轻揉太阳穴。我闻言心下一凛。皇上明察秋毫,莫非都已经知道了?
见我不回话,他倏地睁了眼,目光灼灼直视我。
“你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了,是不是?”
“皇上恕罪。”应声又是一跪。
“朕这几位阿哥,都是各有才华、各具天赋的。朕的大阿哥,一向是勇猛过人的,只可惜自小就不知周全行事。老三嘛,才学是一流……”皇上也不搭理我,自顾起身踱步,点他的家谱,“老四早年尚有些喜怒不定,这两年倒也历练出来了,愈显沉稳、可靠了……老八他待人和善,左右逢源……”
我暗暗揣测皇上用意,却思不出门道。
最终数道了十三与十四,“胤祥和胤祯,是小的几位中朕最中意的。”皇上终于回了头看我,“丫头,你倒会挑人。”
我手心沁出一层薄汗。这是允还是不允?
“都是朕的儿,朕没有不了解的。他们日里做了什么,都在朕眼皮子底下呐。”
老爷子到底有多少眼线啊……
“朕欠着祥儿一个承诺。他的嫡妻,必须由他选。是好是坏,朕都得依。”
皇上竟对十三有此等承诺。这该是怎样的疼宠……
“丫头。朕对你,确是喜欢得紧。若祥儿真来讨你,朕也不得不应了他。但是,朕希望你再多陪朕两年。你可愿意?”
“丫头说过。只要皇上不嫌弃,丫头愿一辈子陪着皇上。”
皇上摇了摇头,苦笑,“一辈子?朕已经误了她一辈子。岂能再搭上一个你?何况,君无戏言……”
阿哥所内一片喜庆,喧闹。宫外已开府建衙的皇子亦留下参加了婚礼。想来场面一定隆重。
我托腮坐在院中,耳边似乎隐隐能听到欢庆之声。
宛真姐是奉命被遣去帮忙张罗,雨娟则是邀了一群小丫头前去看热闹。明明都很是好奇、兴奋,却偏偏在我面前不得不压着、抑着,反倒教我尴尬了。
想象着那间我所熟悉的厅堂披红戴新,四周都是喜字。想象着曾捏在我掌背、带着我书下“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的修长手指,今夜要执一段红绸,领着红装新娘入洞房。
忽然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害怕他清亮的眼眸中映着别人的身影,害怕他温暖的臂膀中圈着别人的腰肢。
明明劝过自己,却仍是止不住痛心疾首。
回屋里搬出十爷所赠的几坛美酒,仰头就喝。不是说“一醉解千愁”吗?那就快些醉了吧!
后来,许是真醉了。我也不知自己如何走到了阿哥所外。
来这里做什么呢?我笑自己,醉了也不知避开伤心地。
跌跌撞撞想要回屋,却倒进一个怀抱中。
“不是说看开了吗?如何又醉成这样?”
我抬眼去看,是四爷微皱的眉。我没有言语,只是笑——傻笑。
“我送你回去。”
我脚下无力,虚浮着步子向前。四爷索性将我背在身后。我心知已是逾礼,却也不愿开口阻止。
这样好……这样他看不见我决堤的泪水。我不喜欢在人前落泪的。
“哟,四哥。我说您怎么半日不见回呢。原是来充当护花使者了。”九爷阴阳怪气的调子。
我埋低了脸,不想被他看见我的狼狈。
四爷只应了一句:“九弟,替我回十三弟一声,我一会儿回来。”复又继续背我前行。
“四哥,十三弟来者不拒,谁敬的酒都一口喝下。这么着不是办法,您得劝劝,他听您的。”
四爷停了脚步,转过身去。我瞥见八爷满脸无奈。
四爷慢慢放下我,“九弟,你先照看着。八弟,你随我一道进去。”
我真是不愿与这冤家一处干瞪眼。若我腿上能着半分力,也绝不会像此刻倚着他,动弹不得。
四爷已转身入了殿内。八爷随其身后,忽又回眸,深深地看我一眼。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我呆愣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心中百传千结。
“这是你自找的。没有人会怜惜。”耳边传来九爷阴冷的低语。
是。都是我自找的。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双颊又是一凉,眼泪止不住地滑落。我推开他,任由自己跌坐在地。他甩袖,冷哼一声。
摸索着抚上墙根,我缓缓直起身子,就那么沿着墙走。
没人怜惜又如何?我难道就要如此不堪?
双臂被大力拉过,捏入掌中,“你宁愿这么作践自己,也不愿回到八哥身边?!”
“这是我的事、八爷的事,与你无关!”
九爷愤怒的面容又凑近几分,“好,好!那你就继续享受这煎熬吧!”
他甩手,推我在地,转身离去。
我趴伏在地,终于失去站起身的力气。将脸埋入臂膀中,任凭泪水模糊自己伪装许久的平静。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搓错……
不知道哭了多久,不记得如何回到住所。在梦中,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紧扣着我的十指,一直都不曾松开。
猛地睁了眼,眼前的人是一片模糊的。我试图伸手去摸,去辨认。触上的是一张颤抖的唇。
“宁儿,对不起……”
不可能。不会的。他……怎么会……
“是你吗?”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嗓子,惊颤的声音。
“是我,是我。”
我正要开口,却被另一只手掩上了双唇。
“不要说了,我都知道。好好休息,我就在这儿陪你,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笑着阖上眼。
那只温暖的手,执着我冰凉的指尖贴在了他的胸口。然后是额上濡湿的一吻。他在耳边轻吟:“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树水精盘。”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狝拉开序幕。此次随行的是大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以及十五、十六两位小阿哥。妃嫔中随侍的为德妃。
我应召前去奉茶、服侍,于是一路与皇上同车。老爷子照旧摆开棋盘寻我对弈,我仍然是一败涂地。
“丫头,你那字和骑术都进步不小了。怎么这棋仍是下得如此不靠谱儿?”
“回皇上。丫头天资愚钝,实在没有下棋的天赋。”
“鬼丫头!你不好生练练,朕日后寻谁对弈去?”
“皇上何不寻阿哥们来对弈?”
老爷子从棋盘上抬头,丢给我一个白眼,“他们下棋的路数朕都摸了个透,无甚乐趣。朕就指望着把你培养出来。回去好好学!”
我暗暗吐了吐舌,无奈应下。
下了马车,宛真姐带着随侍宫女忙碌开了。我只管跟在李德全身后伺候皇上。正替皇上收拾此行带出来书籍,就听外面一片吵嚷。
皇上皱眉放下书,领着李德全出账去。我留在帐内继续归置皇上的物什。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皇上面带愠色地回了帐。一向是忌讳喜怒为人所知的天子,竟也抑不住情绪了。然而在看到他身后面色铁青的太子和正气凛然的萨尔汉后,我立时明白皇上为何难掩怒火了。
真是草包太子。我撇撇嘴,在李德全的示意下退出帐内。
方出了帐,就听背后一声轻唤:“宁儿。”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这温润的声音,令人难以拒绝的温柔,几次三番揪住我的心。我是真的害怕见到他了。他越是温柔、和善、不计前嫌,我就越是内疚、惶恐、不知所措。
那夜我醉酒,第二日醒来,睁眼见到的人却不是十三,而是他。
若不是我清楚地记得前一夜,十三在我耳边低吟的誓言,我几乎要认为守了我一夜的是他。只因他天青色的袍子,与昨夜相同。
“十三弟果然是个情种。新婚之夜,他竟将洞房里的新娘弃之不顾。你的名字方从九弟口中吐出,他就已撂下满屋子宾客,径直出了殿外。烂摊子全是四哥收拾的。”
他那一身天青色长袍,在窗外倾泄而入的阳光下融入一片金色中。然而这光辉却没能照进他的眼底。
“我不知道九弟和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你和老十三如何开始的。我更不想管昨夜他是如何守着你的。我来,只有一句话要你记住。”
我撑起身子,头疼欲裂。却仍旧要强打精神回视他幽深的目光。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你说过的,我不会忘。”
不知道是不是这兆佳氏的身子还留有曾经的记忆。那一刻,心竟然不自觉地震动了。
我默默目送他跨出门去,留下一室春晖和他所特有的紫檀香,久久挥之不去……
八爷见我呆愣在原地,轻笑着靠近,立定面前。
“我有那么令你害怕吗?你也不必躲着我。往后,该如何待我还是照旧,可好?”他轻松的语调,全然没有半分刻意。
我只能嬉笑着蹲身行礼,以示我的不介怀。
然而从他身侧擦肩而过的一瞬,却分明能感到他落寞的目光落在我的侧脸,就这样纠缠在我身后,一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