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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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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随行西巡已有一月。四爷时常充当信差,前来转交他洋洋洒洒的信。他在信中汇报了一路见闻,小至他每日起居,大至皇上每到一处的指示。我回信笑他记流水账,唠唠叨叨。于是他改寄字帖。仍旧抄纳兰词。再后来,除了汉字的纳兰词,还有满文的书信。这着实是难倒了我。
无法,只得去问雨娟,那满文写的是什么。
雨娟诧异地看我。我能理解她的惊奇。满人竟不会满文,多怪异。
我又搬出在家里哄骗莺儿、燕儿那一套给她。她眨眨眼,将信将疑地替我翻译了那封信。
原来也是字帖,同样有下笔重点的标注,写的是《诗经》的内容。
我拿着一叠字帖,只觉得窝心得很。一个人趴在窗前傻笑起来。
“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四爷迈进屋来,面上几分好笑。
“四爷。”我笑着起身,给他倒茶。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放在桌边,“眼下就要腊八了。十三弟他们就要到京城了。”
我拿过信,觉得厚了不少。
“反正要回来了,何苦还写这么多。”
四爷捏着杯子转了转,抬眼看我,“他还没告诉你吧?”
我询问地看向四爷。十三有事瞒我?
“皇父早有意给他指门婚事。去年原就相中一个姑娘,偏他执意不肯应。”
我只觉心中狠抽一下,转头去看桌上他临的字帖。恰映入眼帘一句:“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四十一年九月南巡时,皇父命他独祭泰山。你可知,这其中意义有多深?”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再没有别的言语。
我知道,眼下这门亲事皇上属意绝不是我。万寿节上那一曲,公然婉拒了皇上封赏之意。他再如何宽容,也不至转眼就能将我指给自己的儿子。这才是我阻止十三求旨的真正原因。皇上也是凡人,凡人总有贪欲。纵然他对我不是爱之深切,却也不见得能完全释怀。要待他放下,我才有机会逃离这高墙深深。
四爷上前,握住我的肩,“皇父重视十三弟,这是他的福。开府建衙后,少不得对他委以重任。你该替他高兴。”
我苦笑一声,“我懂。我明白。”
“宁儿。即便皇父他明白你不过是个影子,但他终是个男人,逃不开一个情字的。你……静心等两年吧。”
原来,四爷也早就看明白了。
我又扯了一个笑,尽力让四爷放心。
他抽了手,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整整一夜,我辗转难眠。披了衣,坐在窗前,借着月色不停翻看他的信。
我早该看开的。他是皇子,日后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他的身份需要众多子嗣来巩固地位,需要妻子的母家来积攒人脉。我若真的选择此生跟定了他,日后岂止是面对他的妻妾,恐怕还会有他的儿女。
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和别人分享他,却又必须顺应这时代去理解他。最终是苦了自己,窗前独坐一夜,第二日便高烧不起。
“昨儿还好好的。一早起来,我来寻她当值。她就睡在窗边,身子烫得吓人。”雨娟无辜的声音。
“真是胡闹!请太医看过了?”
“太医已经瞧过了。开了方子、煎了药,管保明儿热就退了。”宛真姐温柔的声音。
“你们先下去吧。”
“奴婢告退。”
我睡得迷糊,浑身酸疼,一时也睁不开眼。但也能感到床榻上坐着一个人。
“爷,咱回吧。这毕竟是宫人住所,您这身份坐这儿不大合适。何况,这儿还躺着个病人呐。没得过了病气给您。”
“你也下去。”
“爷……”
“下去!”
门外脚步声渐远。床榻边的人轻叹一口气。
此刻,我反而庆幸自己病这一场。否则,我要如何面对他?
额上一冷,他微凉的指尖轻抚我的碎发。
“难道在你心中,就容不得我偏占一隅?”
他抽回手,起身离了床榻。不知他在屋内逗留多久,直到推门声响起,我才半睁了眼望向门口。然而目光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绛紫色长袍一角。
瞪大了眼瞧着帐顶,我轻吐出一口气。他温润的声音,轻言慢语,仿佛真得揪住了我的心。我心中,还能容得下他吗……
掀了被下床,去寻十三的那叠字帖。昨夜昏睡前,我必定还未及收起的。
然而小桌一角齐整的一沓,正是昨夜散落一桌的字帖。正中央,是墨迹未干的一纸清秀笔迹。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任是无情亦动人……
我注定只能做你的无情人罢了,又何必伤身牵挂?你要等的,是自此不再反赴的一缕芳魂,是曾经比翼连理的一颗真心。我能给你,却只能是一句:犹忆往昔莫相思,还道惜取眼前人。
腊八,我在喝了几日苦药后,终于能开荤犒劳自己一番。
桌上放着几大碗腊八粥,弄得屋里一片香甜浓腻。我皱眉看雨娟,她两手一摊,无辜看我。
“除了万岁爷那碗,都是几位爷赏的。还有良妃娘娘的和德妃娘娘的。”
我哪儿来这么多主子呢?赏这么多粥我也消受不起啊。
雨娟见我苦着脸搅和几大碗粥,开口劝道:“人几位主子也是一片好意。见你病了这些日子清瘦不少,才赏了这么些粥给你。”
“都是谁送来的?”
“四爷、八爷、十爷、十四爷,这几位爷都差了贴身长随送来的。两位娘娘指派婢女送来的。”
“那……”
“你要问十三阿哥对不对?十三爷来了好几趟,你都在昏睡。我瞧过了,他那碗粥里的东西特别多。几位主子里头,只有他是亲自送来的。”
“他没留什么话?”
“这你问不着我。倒不如自己上他那儿去问。”
也好。总要说明白才好。我总要明白他的心思,才能心甘情愿有所舍弃。我太清楚他的一切。康熙四十二年七月,他其实早该育有一女了。而如今,他却尚未开府建衙。这已是历史的错位。若我真是那史书所载的兆佳氏,那么眼下我能做的,不过是沿着这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我舀着十三那碗特别浓稠的腊八粥,一口接一口,直吃得满嘴甜到发苦。
向阿哥所去之前,我特意拐去乾清宫东暖阁,向皇上问安。他笑眯眯说都好了就行,要我多歇一日再当值。又瞩我去南书房取一方砚,说是西巡带回来的礼,赏了给我。
哪知我行至南书房前,见门扉半掩,早有人在内。我正纳闷谁人此时入内,一脚迈进屋内就立时后悔。
屋内二人正翻箱倒柜寻什么东西。以这情景看,绝非善类。早些回了皇上才是要紧。
我还未完全撤出屋,其中一人眼尖地逮住了我。话还没出口,脑后吃痛挨了一记,就软下了身子。
我在颠簸晃动中转醒过来,竟置身于马车内。也不知要被带到何处,现又处在何方。马车外是两人的对话声。
“何苦还把她带这么远?解决掉这麻烦岂不好?”
“爷交待了,这丫头曾有恩于他,且留命一条,送她出宫丢远点便是。”
“太子不是对这丫头恨极?怎么就依了?”
“哼,国舅爷被拘了,眼下只能倚重咱爷了不是?卖个人情而已。”
我揉着后脑,暗觉不妙。这八成已出了京了。这天杀的二人什么来头!用什么法儿让我睡了这么长时日?
马车忽然停下来。外头两人说要打尖。一个嚷着就下了车,另一个显然谨慎得多,提议留下看住我。
“行了,那药效长着呢!再说,这地儿她指定不熟,跑了又如何?没地儿去,还不是等死!没日没夜跑了这么长路,你不累啊?走吧走吧!”
两人相携走远后,我小心探出脑袋打量周围。当真是半点头绪也无。
不论如何,我若不趁此机会逃了,更待何时?总要先留了命,再想法儿回京。
我慌慌张张逃开那辆马车,寻着没人的小巷就钻。饿得发慌,却无以裹腹。最终跌坐在墙根,再走不动了。
天旋地转间,眼前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姑娘,你还好吧?”
我抬眼打量眼前人,只觉似曾相似。
“你……”她似乎与我有同感,“好面善。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虚弱一笑,“大概是见过的。”
也不管别的许多,只顾伸手攀住她,“可否带我去一安全的藏身之所?我饿了好些天了……”
一桌酒菜悉数入了肚中,方觉有些气力说话了。我砸吧着嘴,又灌下几口汤。
也不知哪个冤家抓了我来,也不容我填饱肚子。被抓那日,我只喝了几口粥而已。
那姑娘托腮瞧了我半天,不停皱眉转眼。我猜她也在回想,在哪儿出现过这张熟悉的面容。
“啊!对了对了!必然是见过的!”
我被她这一拍桌一扬声惊了,呛了一口,连连咳嗽。
“你曾经女扮男装,是不是?”
我一面捂着嘴,一面对上她晶亮的双眸。
“啊!是你!”我伸出一指,大呼。
她叉腰昂首,得意非常。
“我就说我们见过了。”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眼前这位,分明是当时比武招亲的姑娘!
“这可真巧了。”
“可不是?当初我就想,一爷们儿怎么说话那副腔调?听着都酸呐!原来是如假包换的美人一位!这下我可算明白了。”
我眨眼,尴尬一笑。
“你和那位公子现下如何了?他那日当面告诉我,他心中已有意中人,日后非她不娶。我猜,该是你了吧?”
“他这么说?”
“是啊。我倒是欣赏他这般坦率。”
忽然想起十三,想起皇上。那皇宫、京城,我可还能回去?一直以为我是要逃离那红墙金瓦,原来,我是想守在他身边的。现在才明白,我有多放不下他。
“忘了问你,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了。姑娘,谢谢你救了我。”
“甭客气!咱俩一般大,你喊我禄儿吧!”
从禄儿口中,我得知这是山西境内。她是随父亲押镖至此,恰巧遇上我。我简略报了自己身份,只说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被仇家抓来要挟我阿玛。我心知,自己一身宫女衣裳确实不像大家闺秀。但总归不能说出我是皇上身边的女官。这对她对我都好。
禄儿向她爹说明了一切后,带着我一同启程押镖。习武之人就是豪爽、仗义。与他们同行,我倒也不用怕那两个喽啰了。只待他们完成所托,即可带我返京。
日里与禄儿作伴、闲话,夜里我就整晚整晚地思索那日南书房发生的一切。
显然,他们是有预谋地在找什么东西。原该是算着那个时辰的南书房不会有人,不巧被我撞上。他们言谈中提到太子,多半与他是逃不开关系的。又说我有恩于某位爷,会是谁呢?
我失踪这些时日,皇上应该发觉了。他会派人寻我吗……十三呢,他是不是也已获悉这一切?
又是一年除夕夜,我在三百年前的第三个年头开始了。
然而这夜,没有侃侃而谈胸怀天下的他,没有荧荧灭灭闪烁不定的烟花,没有纠纠缠缠繁复紧密的同心结。我只有一个人抱膝在床榻,听窗外炮竹声与嬉笑声交织错落,勾出我郁郁、绵绵的思乡情。
禄儿忽然闯进门,拉我下楼。
院中是一排烟花,客栈小二上前点了火,捂着耳朵快跑了回来。
一时间漫天色彩照亮了这间不大的小院。每个人都仰着脸惊呼,带着过年的兴奋、喜悦。
烟花落尽,我执意不愿回屋,静静在石阶上站了许久。望着光华消逝的黑夜,默默合掌。
“希望今夜,有人陪在你身旁,带你寻找属于你的那颗星。”
趴在窗边挑了帘布张望街市,普通百姓的生活平凡、简单,却真真正正是五味杂陈的生活。
妻子领着一儿一女,挎着竹篮挑拣蔬菜,一旁的丈夫急不可耐张望着赌馆。两人叉腰横眉就吵开了。直惹得小贩不得不上前劝架。
孩子们在路边围了个小圈,似乎在商讨什么大计。几人散开后都躲到墙角探出脑袋,只剩一个小个子蹦进了茶馆。尔后,一伙计追着那小个子就跑了出来,直赶上了我们的马车。想来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了。
老夫妇相互搀着,步履蹒跚,衣着破旧,却丝毫不见忧虑苦恼。只是搀扶着彼此,说着、笑着,沐浴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中。我似乎能想象他们苍老的声音,慢悠悠数落当年的年少无知,嘲笑对方落光的牙。
没有荣华富贵,权势利益。哪怕是柴米油盐,劳顿艰辛,只要能得一心人,何愁天下无乐居?
回想起六月的塞外,萨尔汉在马上回过头看我,用最真诚的口吻开口。
“宁儿。你不属于那个地方。你就像草原上的骏马,你正直、勇敢、大方。你是草原的儿女!你可曾想过,离开那个地方,来草原?”
我抚着小白的鬃毛,笑了。
“草原的骏马洒脱、自由,草原的女子可比男儿。我自认是一个胸无大志、只懂红妆的小女子。只怕配不上这广阔的草原。”
萨尔汉无奈地牵起嘴角,“你不是不配,是不想。怕是有心上人了吧?”
我装傻,歪头取笑他,“你一个大男人还管女儿家的心事吗?”
他哈哈大笑,“你这样的好姑娘,理当配个好男儿!只希望你莫忘了将这好男儿介绍给我萨尔汉认识!”
其实你早就认识了,而且还相交甚欢。我在心里回道。
勒紧缰绳,结束小白的休息时间,我和萨尔汉一道打马狂奔。
其实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向往塞外的广阔天地?只是……我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女子。我有我所牵挂的人,我有我放不下的事。或许,塞外只能是梦里的又一个江南水乡。
我情愿为一个值得,交付所有。哪怕自此,就是一生的羁绊与束缚。
正像此时此刻,我一放开一切顾虑,只想回到他温柔、清亮的双眸中,去寻自己的身影。
月夜下,他轻轻拥着我,柔声说:“你一定是额娘带给我的贵人。你是我命定的妻子。我知道。第一眼,就知道。”
我想再为他唱一次《月中天》,我想再为他填一首《钗头凤》。我想告诉他,你不是陆放翁,我也不是唐婉。
这就陷下去了。我真得……陷得太深了。
“两个月零十一天。宁儿,好久……不见。”
我强抑着眼中盈眶的泪水,尽力不让视线模糊。
十三张开双臂,笑吟吟看我。
我扑入他瘦削许多的臂膀中,偎在他肩上,轻声说:“好久不见。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