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8、第八章 孤境

　　千人行伍说多不多，说少也总归是个靶子。
　　迁军途中，每每总会遇到各路来路不明的追兵、山匪连番骚扰，大抵皆是应了朝廷的剿杀令、悬赏令而来。应天军不胜其扰，好不容易凑的一千人就这么被冲散，堪堪留下五百人。
　　眼见离扬州城只有十数里，只待前去谈判的信使带回好消息，便可进入东瑞王的辖区稍作喘息，奈何早该在四日前归来的信使迟迟不见踪影，接二连三再派出的信使也石沉大海一去无返，近在咫尺的扬州城，此刻正如一张深不见底的血口，一点点吞噬着应天军的希望。
　　众人在被追击中无奈躲入了观牛山谷，此刻在观牛山谷徘徊已有两日，虽已是找了最佳的地点隐蔽，但若有敌军察觉，不过转眼便会陷入危机。

　　正是晌午，山谷里寂静一片，鸟雀不时从林中飞出，看得人心慌，将士们未多言消极之语，反而互相打气，但不经意间的表情却透露出了内心的困惑和担忧，东迁，真的赌对了吗？
　　这些细微表情逃不开陆瑾的眼睛，加之不知下文的等待，令陆瑾也稍有不安，迁军本是为了生，若在这观牛山谷折戟，自己命途堪忧本不要紧，却万不可将这一众英豪连累，这一点为名请命的火星，必须延续下去。
　　司马承屈腿半倚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望着前方进谷的小路猛灌了几口水，回头将水囊抛给了走过来的二弟司马昱。前日躲入山谷后，又派出了一名信使前往扬州城，想来今天也应该要带回消息了。
　　司马昱看着大哥心事重重的背影，又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陆瑾，心中了然。大哥生来豁朗，但自从爹故去后，大哥心思就重了，更不愿带着众人行差踏错，当时力排众议听了陆瑾的献策，此刻兄弟们若葬身此处，实不敢想。而谨兄，曾请命亲自去扬州城探探，却被大哥几句话拒绝了，派了另外几名司马家仆前去，现在家仆始终未归，谨兄怕心中也难安吧。一路上两人看起来各怀心事，紧绷着弦，司马昱见此模样，忍不住回头冲陆清月努努嘴，对着陆瑾的背影使了使眼色，陆清月会意，蹙眉摇头，向着司马承的背影使了使眼色。
　　司马昱耸耸肩，把水囊递给了陆瑾，向前朝大哥走去，正准备开口，司马承忽地站直了起来，陆瑾见状，也站了起来。司马昱朝前望去，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近了，更近了，是前日派出去的家仆钱伯！
　　司马承面色不改，三两步跳下了岩坡，往前快步赶去，走了几步，却慢了下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又飞快迎上前去，一把架住了踉踉跄跄的钱伯。众人见状，连忙也追上前来。
　　“钱伯，出了何事？”司马承探查着钱伯全身赤红的刀伤，这是司马家中武艺颇高的老家奴了，除非是被人围攻，否则轻易无人能伤他半分。
　　“公子……”钱伯看了看司马承背后赶来的将士们，降低了音调道，“我们赌错了……我潜到王府，连东瑞王的面都没见到，却见到了前几日里派去谈判的几位兄弟的尸身，竟然是被东瑞王下令直接斩杀了。我在离开王府的时候，也被人发现，试了几番，这才逃了出来……不对，公子，你快撤，我一路逃回，想必已经暴露行踪了！”
　　司马承心中一紧，连忙示意司马昱把钱伯扶住，转身喊道：“我们先撤！”
　　陆瑾匆匆赶来，还未见到钱伯的狼狈模样，不明所以，连忙道：“不能撤！”
　　司马承双目瞥过，陆瑾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严压迫，察觉到自己失态，忙上前解释道：“主公，我们连日赶路，众人已经是疲惫不堪，此刻再撤，一则体力不济，二则后路已断，不知主公打算撤去何处，为何有此决定”
　　司马昱低声将刚才钱伯所言又说了一遍，陆瑾这才注意到被司马昱扶至一旁的钱伯，连连拱手向司马承道：“主公，此事有蹊跷，东方家族虽胆小怕事，但东方善为人正直果敢，不知为何会忽然一反常态，定是……”
　　“军师如何敢断言？”司马承不怒自威，单凭陆瑾的片面之言，如今怕是难以说服他再为此搭上众人性命了。
　　“……主公，谨在投奔主公前，已为主公收集过四王四公的大量信息，只盼关键时刻能助主公一臂之力。”陆瑾知晓司马承的担忧，劝说道。
　　“为我收集？”司马承语气似叹似嘲，言有它意，“……有劳军师了。可我眼下无从判断，现如今钱伯所探为真，未知军师欲作何打算？”
　　陆瑾自知眼下劝说不得，刚才违抗军令的僭越之举确属不妥，而此处原也危险，只能回撤从长计议，便道：“谨失言，听凭主公之令！”

　　“站住！”
　　正当应天军准备寻路撤回，岂料前后竟忽地冒出了两千余兵甲，一切都措手不及，众人被团团围住，逼到了山谷中央。
　　“想跑？晚了。”山谷入口方向，两名千户跨马从行伍中走出。
　　司马承上前道：“不知千户所属？前方便是东瑞王的辖处了，要抓，也是东瑞王大人的兵马前来。”
　　马上之人道：“我便是东瑞王的千户长，辖这一片，抓你就抓你了，哪来的资格在此讨价还价。”
　　陆瑾诈道：“东瑞王调兵皆有兵符，你没有兵符，怎能私自前来！”
　　“笑话，东瑞王治军何等英明，兄弟们不见兵符是不会出兵的。”千户勒马厉声呵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兄弟们，立功的机会到了，给我上！”
　　“大人且慢！”陆瑾还想辩驳二三，话未说完，就被身旁的司马承一把拉开，回头一看，一只箭将将落在了原处！
　　“你这个傻书生，跟这群人有什么好说的，赶紧给我躲开，别碍事儿！”老三司马战连忙上前挡下了几箭，不满地喊道。
　　陆瑾眼看两军厮杀到一处，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团团保护在其中。一只手搭了过来，原来是司马昱：“谨兄，你安心在阵里待着，千万不能有事，以后我大哥还有的是地方仰仗你呢！”三言两语，不着痕迹打消了陆瑾的负罪感。
　　应天军虽人少，却也都是英雄豪杰，转眼便扭转了局势，眼瞧着要突出重围，谁料杀喊声更盛，原来是东瑞王又派了援军来围攻，兵力太过悬殊，加之地势易攻难守，刹那间应天军被压制得毫无喘息之力，只能后背相抵，拼死顽抗。
　　嚎叫声响彻山谷，陆瑾看着周遭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补上，换了一批又一批，粗粗数去，还活着的竟只看得见二百来人。
　　血浆四溅，温热的液体打湿了陆瑾的脸庞，咆哮声越来越远，意识越来越模糊，陆瑾只觉得可笑可悲，什么正义之师，什么王佐之才，都是狗屁，在这乱世，不讲道理，只讲实力，可惜爹的大仇未报，可怜这世间百姓的哭还未结束。这一刻，陆瑾被推得东倒西歪，多希望那年在街上遇到的神棍所言是真的，如果自己是白泽转世，能起死回生，那该多好！
　　“哥！你怎么了！快躲开啊！”一声惊叫，把陆瑾从半梦半醒间拉扯出来，远处，小妹慌张地看向自己，手里的弓箭已对准自己。
　　“嘶拉”一声，陆瑾感觉到背后有人铠甲被穿裂的声音，还未转身查看，身子就被打飞出去，倒在地上。显然，是有人救了自己。
　　陆瑾抬头一看，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风声呼啸，陆瑾这才彻底清醒，定睛瞧去，竟是一个小卒，正拎着枪，抢了一匹马向敌军冲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入无人之境！
　　陆瑾连忙高呼道：“危险！”
　　谁料小卒硬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眼看就消失在敌方行伍中！
　　又过了一阵，忽而敌方军队中传出莫名的叫喊声，司马承等人大吃一惊，以为又有援军到达，正绝望之时，忽地发现这些敌军似乎是在撤退！
　　兵丁渐去，陆清月这才看清陆瑾所在，赶忙跨过尸山，靠在陆瑾身旁，警惕地挽着弓箭。司马战、司马阳看着散去的兵卒们，厮杀也渐渐停了下来。
　　众人往人潮退去的方向看去，竟有一人逆着敌军跨马慢慢踱来，马后竟有一百来具尸体，堆成了一座尸山。马背上正是刚才那无名小卒，泥垢敷面，赤血染发，目光凌厉。
　　这小卒一手拉着缰绳，一手高举着长缨枪，枪上竟还串着刚才那两名千户的尸体，鲜血顺着长枪涌下，浸湿了半臂！
　　敌军本就被这无名小卒的杀伐镇住不敢妄动，两名头领还被高举着示众，这下任谁也不敢再步上前，生怕成了枪下鬼，看这小卒也并不再继续砍杀，有几人心声退意，悄悄逃走了，周围的兵卒见状，也连忙跟上，其余兵丁不明所以，只看全军正在撤回，也慌忙奔走跟上，一千余人作鸟兽散，这一刹那间，竟解了应天军全军覆没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