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9、第九章 巾帼

　　司马承大喜过望，看着人潮退去后兄弟们的尸身悉数显露出来，又不觉悲戚，几百性命，原本该护国护民，现在却都枉送在了这里。
　　那小卒见危机已除，一把丢开了长缨枪，跳下马来。司马承顾不得这番悲怆，连忙上前抱拳恭敬道：“我竟不识如此英雄！不知阁下名号？”
　　那小卒不言语，单膝跪地抱拳行了行伍礼仪后便欲退下。
　　司马承心有遗憾，却也不强人所难，只道了一句：“乱世谋生，无可奈何，各有隐衷，无妨无妨。阁下乃我应天军的恩人，今日之恩，我司马承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需要，我司马兄弟必全力相助。”说罢便躬身欲扶起小卒，那小卒却不由地往后偏了偏，动作虽小，司马承却看在眼里，以为这小卒是拘束于君臣等级之礼，又怕是聋哑之人，便将停在半空的手继续伸出，搭在小卒臂膀上，连连扶起道：“英雄快起吧。”小卒这才不再偏身，被司马承扶起后，低头抱拳谢过，退至行伍中候命。
　　看着幽深的山谷小道，满眼的尸骸触目惊心，眼下司马承也再无心顾忌它事，朝着四方各鞠了一躬，道：“今情势所迫，奈何英雄们尸骸曝露，得归之时，承，必定厚恤！”
　　“少爷。”一旁精疲力尽的钱伯道：“如今前后都不安全，我探路时见这山谷阴面有几处岩穴相连，可容三百有余，不如先让众将士们先到那处歇息半日？”
　　司马承点头，道：“唯有如此。”便领着众人撤向了岩穴所在，稍作喘息。

　　已是夜深，露重寒来。
　　岩穴深处，众人不敢旺火，只搭了一小撮柴堆，做照明之用，火光在洞中幽风里显得更加微弱，各人心怀它事，皆不言语，寂静中只听得毕毕剥剥的火花声。
　　入口处，陆瑾望着进谷方向，看着司马承忧虑的背景，上前躬身道：“瑾，恳请前往说服东瑞王！”
　　“哥哥。”陆清月深感兄长肩上的压力，不知该如何自处，这种时刻，竟只能为兄长着急，却不知能帮上什么。
　　话音落后，半晌无声，陆瑾抬头看向司马承，却见得司马承目光复杂，又偏身看向四周，众人皆不言语，陆瑾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眼神皆躲闪，有的垂头看地，有的看向司马承。
　　陆瑾看着沉默不语的背影，心中愧疚难当。全军东迁，这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当初是司马承力排众议，给予万般信任，岂料连遭打击，现下又遇围剿，损失惨重。这一步险棋，到底有多险，怕是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危机到来的这么快，连陆瑾都心生不安，更何况司马承的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良久，司马承回身，拍拍陆瑾的肩膀，示意起身，走向岩穴里处。站定后，环顾了四周，这群人，各怀目的，有的想光宗耀祖，有的想造福万民，有的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他们垂头，他们沉默，但他们眼里却仍有光彩，仍有不甘。
　　司马承开口道：“诸位，应天军乃应天而生，绝不会也不能在此处折戟，不管后路如何，我等皆需有战至最后一魂的决心，若诸位还信得过我司马承，有我司马承一日，绝不会让这杆旗倒下！”
　　又回头看向陆瑾：“军师仁义，承铭感于心，此去怕是险阻颇多，不论结果如何，我等均坦然待之，无非是另寻出路罢了，无畏再多牺牲，还望军师保重！”这番话，便是答应了。
　　陆瑾听着司马承的言语，既有全军背水一战之准备，又有对自己的信任与担忧，心中感慨万千，只道是士为知己者死，足矣！
　　“主公，我此去，必不辱命！”
　　“好！”司马承上前，伸出手掌。两人心里皆清楚，这，就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火苗，千言万语，化作了沉默中的击掌为盟。

　　后半夜，月挂寒霜。除了巡视的兵丁，其余人都疲惫不堪地睡去了，天一亮，他们的军师，就该带着众人的希望出发了。
　　陆瑾小憩后，被谷中寒风吹得精神，便到岩穴附近走走，后头还跟着陆清月。
　　“哥哥，是不是因为司马大哥说了让我留下来，你才不答应我？”
　　“全怪司马大哥，好端端非让我留在这里！”陆清月一路劝说，却始终得不到陆瑾的回应，心中焦急，一把扯住大哥的衣袖，“哥，你就带我一起去吧，有什么危险也有个照应。”
　　陆瑾停下来，看着追上来的妹妹，回想着司马承适才亲口说出让清月留在此处的情形，摇头道：“清月，主公也是好意，怕你有危险，你就听话，留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陆清月不悦：“哥，从小到大我们有什么危险不是都一起分担的吗？这个司马承，我看啊，他才不是担心我，分明就是……”
　　“清月。”陆瑾打断小妹的气愤之词，他内心深知此行太过危险，自己也并无把握，唯恐不能护小妹周全，再者司马承主动开口留下小妹，恐怕另有目的，也不便拂了面子。看着小妹沮丧的脸，陆瑾安慰道：“你且安心，我找人与我同去，保证完好归来。”
　　“谁？”陆清月知道大哥打断自己的用意，也不再多纠缠，顺着大哥的话好奇道。
　　陆瑾未作回答，兄妹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山岗处，顺坡上眺，雾气朦胧中，看到尽头处有一人抱枪对月而立，瞭望着远方，衣衫在劲风中猎猎作响。
　　陆瑾轻声几句便将小妹打发回去，自己朝山坡上走去。
　　似是觉察到身后来了人，抱枪之人偏身转头，见是陆瑾，便抱拳行了军礼。
　　陆瑾朝那身影点点头，原来是那勇救应天军的小卒，便走近了道：“你看这山岚空濛，美不胜收，当邀三五好友对月畅饮才不负天公。”
　　小卒礼毕，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略微低头以示尊重。
　　“雾色之妙就在于，该隐藏的，都能隐藏，但隐藏不住的，却更耀眼。若此月，若你。”陆瑾拿着随身带的水囊，咕嘟了几口，转头看向那小卒，道，“武宣公当真虎父无犬女。”
　　小卒忽地抬起头来，冰冷盔甲下，满脸泥泞中，那双眸子印着月色与星辰，熠熠生辉，过了稍许，开口道：“不瞒军师。”
　　“汝南女儿，巾帼英雄，万夫难敌，今日有幸一见英姿，果然名不虚传。如此阵仗中，单枪匹马取敌首级，面无惧色，当世怕只有凌琅玉凌将军你了。”陆瑾夸赞道，又继续解释，“实则，陆某与凌将军你有过片面之缘，将军风姿仍尤在目，但当时情景，你应记不得陆某。”
　　凌琅玉沉默稍许，认真道：“陆少爷容身之恩自不敢忘。”她自然是记得陆瑾的，倒不是认出来的，而是看到满城里贴上的陆瑾的通缉令，又听闻自己藏身过的许昌陆府被抄家的消息，自然就知道军师陆瑾，是那日陆府的少爷了。
　　“这里已经没有陆少爷了。”陆瑾望着漆黑的山谷深处，摇头道。
　　“军师遭此大难，琅玉难辞其咎。”凌琅玉道。牵连陆府被抄家已然愧疚难当，后来又听说陆家老爷也因此罹难，顿觉这天下之不公，实在有心无力！自责也好，愤怒也罢，千百种情绪，在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陆瑾后，竟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歉意。
　　“大好山河千疮百孔，朝廷已不是那个朝廷，只有彻底击溃它，百姓才能得救。凌将军应也有此感，才来加入应天军吧？”陆瑾说到此处，看向远方，心中愤恨难平，也不知为什么这番心境，会对着相知甚少之人吐露，或许是因为同命相怜吧。
　　“你隐藏身份，是不愿连累我们？”良久，陆瑾道。凌琅玉逃走，对于曲贼来说是大罪，他怕赫连山降罪，自然还不敢大张旗鼓地通缉这位凌将军，恐怕只敢在私下秘密搜索。一旦被曲贼发现凌琅玉藏身在应天军中，一定会将所有矛头都对准应天军，那时只怕应天军将迎来灭顶之灾。
　　凌琅玉点了点头，她心里明白，应天军力量薄弱，还没有能力与曲贼抗衡，此番定不能再连累更多人送命了。
　　陆瑾道：“既如此，你在外行事，不如用王良之名。”
　　“可。”凌琅玉点头，看着山谷那边，道，“天亮后，我同军师一起出发。”
　　此次前往东瑞王府探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陆瑾认出凌琅玉后，自知只有说服其一同前去，事情才更有转机。原本陆瑾就是打算来找凌琅玉说此事，但没想到凌琅玉先说了出来，陆瑾内心莫名添了几分踏实。
　　“如此自然好，有王良小哥在，陆某心安矣。”话毕，陆瑾笑看向身侧之人，头盔下的朦胧轮廓在月色氤氲下显得清冷坚毅。
　　纤弱娇娘易寻，巾帼豪杰难觅，陆瑾心中不由地一紧，想到眼前之人在囚车中傲立的身姿，想到眼前之人在陆府藏身时紧绷如弓的模样，心中恻隐，正色道：“陆某会竭力保护武宣公血脉周全，也望凌姑娘万万珍重自己，你、我们定要活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刻，一定要亲眼见到这个天下的百姓不再颠沛流离。”
　　凌琅玉双眸流转，点头答应：“军师亦珍重。”
　　两个寡言之人，这一夜却对月慷慨畅谈良久，似是为找到了同命之人而感叹，又似是为找到了新的目标而兴奋，又或许只是找到了一处慰藉吧。
　　天色微蒙，两人悄然出发，身影一前一后，慢慢消失在山谷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