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56、第五十六章 真心

　　凌琅玉拿了御笔印信，到了府衙大牢，想要在出征前探视一番。
　　刚行至牢房附近，听得里头有对话声传来。
　　皇士安的声音传来：“你是病人，就得听我的话，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便是。况且，若不是那些太医束手无策，皇上也不会把我千里迢迢找来替你医治。”
　　“神医，我的病情，我自己清楚，您不必如此费心。”陆瑾苦笑。
　　“我在这里待了几日，才把你唤醒，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皇士安遇到这种病人，有些气恼。
　　陆瑾似是有些灰心，道：“我的假死病犯病次数越来越多了，我心惊胆战地过着，有时真的害怕自己悄悄死在家中无人知晓，后来再想想，人早晚有一死，有什么好怕的呢。”
　　皇士安像教训自家孩子般，语重心长：“孩子，死多简单，活着才不易。人之所以活着，无非是有牵念的人和牵念的事，你多想想这些，就不会这般丧气了。”
　　陆瑾似是叹了口气，道：“可我如今已是死囚，治好了，就算勉强活下来了，过几天，又要去黄泉了。”
　　皇士安也有些疑惑，道：“是啊，你说这皇上，判了你死罪，又一直费心在医治你，他到底是想你死，还是想你活呢？”
　　陆瑾悄声道：“神医，莫揣测皇上心思。”
　　皇士安也低下了声音，道：“他们都说你犯了贪污大罪，可有此事？”
　　陆瑾半笑，不置可否：“信与不信，皆在人心，我说什么，并不重要。”
　　皇士安道：“你这孩子，从你那次连夜学习我的针灸之法，治好了那户人家，我就知道你心思聪慧。你听我一言，若你并未做过此事，定要想办法为自己脱罪才是，你的朋友们，也会为你担心的。”
　　陆瑾若有所思，道：“多谢神医教诲，是瑾糊涂了……”
　　皇士安收拾好药箱，道别后便离开了牢房。凌琅玉从一处出来，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心中了然，看来陆瑾是在这牢里又犯了假死病，心灰意冷，这才并没有为自己脱罪的打算。
　　待牢房重新关上，凌琅玉慢慢走到了陆瑾的牢间，站在外头，默默地看着穿着死囚衣的陆瑾，正面向着墙壁发呆，没有了平日的俊逸洒脱。
　　牢门还没来得及再锁上，凌琅玉轻声推开牢门，脚踩在一堆干枯稻草上，沙沙作响。
　　“琅玉？你怎么进来的？”陆瑾转过头来，见到来人，一时愣住，很是意外，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可能性。
　　凌琅玉怔怔看着陆瑾，道：“你……你知道自己的病情？”
　　陆瑾讶异，道：“你……你听到了？”
　　凌琅玉道：“我早就知道了，还恳求神医不要告诉你，我想让你高高兴兴活着。没想到，你早就知道了，我才是被瞒着的那个。”
　　陆瑾倒是没料到凌琅玉知道的这么彻底，爽朗笑道：“哈哈，女侠莫怪，我再也不敢瞒你任何事了。清月他们还不知道吧？”
　　凌琅玉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还好，清月那丫头若是知道了，我就真的没好日子过了。”陆瑾笑道，“对了，这死囚大牢，非皇上应允，是不能探视的，你……”
　　凌琅玉道：“放心，是皇上恩准我来看你的。”
　　陆瑾不知凌琅玉做了什么，有些紧张，道：“你怎么说服皇上的？”
　　凌琅玉想了想，道：“边境告急，我两日后就出征了，走之前来看看你。”
　　消息有些突然，陆瑾有些愣神，连连笑着掩饰：“哦，那你一切平安，待你归来，我可能就不能亲自为你接风洗尘了。”
　　凌琅玉浅浅一笑，云淡风轻说着：“皇上答应了在我镇守边关期间，替我好好照顾你与清月，你放心养病就好，别的无需担心。”
　　陆瑾这下完全听明白了，心中动容，探问着：“那……需要去多久？”
　　凌琅玉道：“我打算一劳永逸，彻底将蛮夷异族征服，免百姓后世战乱之苦，约莫十年时光吧。”
　　陆瑾苦笑道：“……琅玉，让你为我担心了。我如今恐命不久矣，怕是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凌琅玉眼底尽是担忧，道：“陆瑾，不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以你之才，定能找到办法根治此病，我在边关，会日夜为你祈祷。”
　　陆瑾本有求死之心，见凌琅玉如此，气馁之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希冀，没有哪一刻，有这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够活下去，永远活下去：“我陆瑾何其有幸，能值得你如此相对，你放心，我一定努力活下去，怎么也要撑到你归来的那一天。”
　　凌琅玉莞尔一笑：“君长于买卖之事，没想到我也学到精髓。现今以我十年塞外美景，换君十年寿命，岂不是天底下最值的买卖？若当真能以琅玉之驻守换君寿命，琅玉愿永不归。”
　　陆瑾心中感动，情之所至，将面前的人儿拥入怀中，叹了一声：“傻姑娘。”
　　这一拥，来得温暖，凌琅玉双颊飞红，抬手抱住了陆瑾。
　　这一拥，情愫万千，百转千回，只因两人均不知，这是否是彼此此生唯一的、最后的一个拥抱。

　　三日后，闹得满城风雨的陆瑾贪污案，重审无罪，陆瑾即刻释放，并着人抚恤。
　　此案连同府君在内，牵出了京师府衙中半数问题官员，皆是前朝蛀虫，趁着本次，悉数被查办，轻则罢免，重则砍头，刹那间，府衙人员完成了一起彻底的洗牌。
　　陆清月早早地在府衙前候着，陆瑾披头散发出狱，重见天日，颇为感慨。
　　“大哥，你受累了，咱们回家。”陆清月跳下马车，上前拉着陆瑾的胳膊，打道回府。
　　陆瑾道：“清月，今日是不是琅玉出征的日子？”
　　陆清月点点头：“是的，算时间，应该快出城了。”
　　“去城门！”陆瑾朝车夫道，心中焦急，快些，再快些，不知能不能赶上。
　　行至街巷，人声鼎沸，把路也堵得水泄不通，看来，凌琅玉就在前面。
　　眼看大军就要出城，马车丝毫未动，陆瑾果断跳下了马车，在人群中拼命挤着，朝城门赶去，时不时伸长脖子看上一眼。
　　凌琅玉此时已到了城门，正接受了皇帝御赐的祝军礼，跨马而上，整军待发。
　　陆瑾在人群中张望着，终于见到了凌琅玉的背影，神采飞扬，英姿勃发，依旧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凌琅玉打马出城，陆瑾再也无法跟上，只得在原地静静送别，默默祝福。
　　马上的人儿，远远地转过头来，似是在寻找着什么，觅而不得，又转回头去，一往无前。

　　半月后。陆府和连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陆清月与连沛的婚礼，如期举行。
　　两人的小日子过得舒坦，陆清月也隔三差五跟着连沛回陆府小聚，同大哥说着最近听到、见到的有趣的事情。陆瑾依旧供着闲职，并没有什么要紧事需忙，故而有大把闲暇时光，不是在看着什么奇怪的医术，就是在山里游荡，要么就去了皇士安处讨教二三，众人都在玩笑地说，陆瑾太过无聊，准备学个医术，开展副业了。
　　然而好景不长，惬意的日子刚过了两年，便被突如其来的江南洪灾打破了宁静，连沛临危受命，离开了身怀六甲的妻子，南下赈灾。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陆清月在家中坐卧不安，焦急等候着消息。
　　“大哥，你说连沛他对水务一窍不通，为何偏偏要派他去赈灾？而且灾民这么多，怎么说也需要武将陪同，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去，这万一、万一出点事，该怎么办啊……”陆清月眉头紧锁，着急上火的来回踱。
　　陆瑾在一旁陪着，时不时伸手欲扶，道：“清月，你不要走这么快，先坐下来歇歇。”
　　陆清月摇摇头，眼眶都红了一圈：“连沛之前每隔三天都会有家书报平安的，从一个月前，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了，我怎能不急。”
　　“陆大人，皇上有旨，一个时辰后摆驾陆府一叙。”正说着，內监从外头进来，朝陆瑾传了口谕。
　　“皇上要来？可有说什么事？”陆瑾道。
　　“大人说笑了，奴才可不敢多嘴问这些。”內监摇头，随即离开了。
　　“清月，你好好歇着。”陆瑾叮嘱了几句，便往陆府赶去。刚准备妥当，司马承便已到了陆府门外。
　　司马承屏退左右，与陆瑾在屋内品茶，茶过两盏，两人都有些尴尬。
　　司马承打破了沉寂：“朕忙于政务，今日忽然想起来，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你身体如何了？”
　　陆瑾礼貌道：“臣无恙，多亏陛下赏臣闲差，才能安心休养。”
　　司马承微微笑着，道：“是吗，朕怎么见你脸色并不好，如果公务上力有不逮，可不要勉强，告假便是。”
　　陆瑾道：“谢陛下关心，臣惶恐。”
　　“这样吧，从即日起，你就无需上朝了，在府内安心歇着，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司马承嘬了一口茶，悠悠道。
　　“为陛下效力是臣子本分，陛下如此勤政爱民，夙兴夜寐，臣岂能偷懒。”陆瑾道。
　　“俸禄照发，你不必担心开销。”茶盏在嘴边停了一下，又放下了，司马承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接着道：“另外，朕看你这院子也冷清，没什么人照顾起居，总归不便，朕也给你带了些用得上手的下人们，都是朕亲自挑选过的。”
　　陆瑾看向司马承，分明是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既如此志在必得，今日怎么也无法拒绝了，只能叩首道：“臣谢陛下体恤之恩。”
　　司马承笑着扶起陆瑾，道：“甚好，那朕就放心了。”
　　恭恭敬敬送走了司马承，陆瑾试探性地朝外头走了几步，便被司马承赏赐的奴仆请了回来。
　　陆瑾打量着陆府里的守卫和仆役，看来，这是被软禁监视了，只好坐回了屋内，默默看着烧开的泉水，心中飞快盘算着。这位陛下，终于还是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