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47、第四十七章 心事

　　大王庄山林深处，一处新坟，孤零零立着。
　　天色阴沉，淅沥沥飘起了细雨，雨打叶芽，一片窸窸窣窣。
　　司马承拎着酒菜，缓缓行来，在坟前呆站了许久，蓦地苦笑一声，将酒菜摆放整齐，靠着墓碑盘腿坐了下来，端起酒盏，满上了一杯。
　　“四弟，你爱喝这沉泉酿，我给你带来了，你尝尝。”说着，酒盏颠倒，美酒入地。
　　说完，换了一个酒盏，满上第二杯，朝着墓碑比划了几下，道：“好喝吧？你记得不记得，当时你还小，就这么高吧，竟敢跑去酒铺子里偷酒喝，气得我罚你在家门口站了两日，你却脾气大得很，负气跑了，吓得我四处找你，你看我着急，又自己跑了回来，还说见我这么担心你，你就原谅我了。我真是哭笑不得，结果把你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
　　司马承笑了笑，接着道：“你呀，从此以后，就拼命练武，我知道你是憋着一股劲，就想把我们都打败。你这么勤奋，大哥、二哥、三哥，都比不过你。”
　　一抬手，杯酒一饮而尽，司马承看着墓碑，道：“你虽然老使性子，但是如果遇到外人欺负你的哥哥们，你不管打不打得过，都会冲上去拼命。你啊，就是这样……”
　　雨打湿了墓碑，打湿了衣裳，司马承轻声与司马阳说着话，两壶酒已下肚。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爹已经不在了，我们四个要整整齐齐平平安安的，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你怎么这次又不听话了呢，你是存心让大哥着急吗？”司马承焦急地看着司马阳的墓碑，道，“大哥知道错了，你回家吧好吗，你回家吧……啊哈哈哈……”
　　“弟弟啊，弟弟啊！”司马承苦笑起来，跪倒在地，脸贴在湿润的泥土上，身体颤抖着，悲痛难舍，终于失声恸哭。
　　天色由亮转黑，又由黑转亮，雨也停了。
　　司马阳拎着祭祀用品，失魂落魄地回了庄内，把自己关在房内，大病一场。

　　大王庄一角，单独的田舍内。
　　连沛在屋门前看着田野尽头，天旷云舒，静静坐在了门槛上。
　　宝庆一役，连沛并未趁乱逃跑，陆清月清理战场时，见连沛老老实实在城楼角落里站着，也不多问，将连沛又绑回了大王庄。
　　司马承知道四弟之死后，没有追究连沛，连沛却也不折腰，誓死不为应天军出一计，从那次谈话失败后，司马承就再也没有找过连沛，也没有找人看管，任凭连沛自由出入。但连沛也甚是奇怪，就这样一言不发留在了大王庄，到底是无处可去，还是另有记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在大王庄的这些时日，连沛的日子过得寂静如水，并没有被人找过麻烦，也更没有人来寒暄，陆清月一开始会时不时例行送些饭菜，但自从大吵一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就算平日里不小心遇到，陆清月也扭头就走，正眼都没有一个。
　　“连沛，这一路上你看到了，饿殍遍野，血流成河，战况日盛。你就是帮凶，你就是百姓们的刽子手！”
　　“若不是你，局面何至于如此惨烈。”
　　“你被个人仇恨蒙蔽了双眼，置生民于不顾，陷兄弟于不义，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陆清月的责难，在当时听起来是那么刺耳，以至于令自己失态，但冷静下来想想，竟无法反驳。
　　是啊，我才是刽子手，我罔顾百姓安宁，和曲宏、陈贤，又有什么区别呢？
　　连沛自嘲地笑着，远远看见绿衣少女从田间走过，连忙站起身来，还未迈步，那绿影迅速调转方向，朝别处去了。
　　连沛“唉”了一声，坐回了原处。

　　这一月，波澜不惊地过去。皇士安不愧是神医，凌琅玉已经恢复如初。
　　此刻正值盛夏，大王河进入汛期，鱼跃蛙鸣，好不热闹。陆清月每日都会分享些河畔趣闻，眉飞色舞，有时还会抓些大鱼回来给众人加餐。
　　凌琅玉记着皇士安和陆瑾的叮嘱，练兵闲暇时间，会四处散着步，舒展筋骨。
　　是日，阳光正好，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就来了大王河畔。
　　两岸夏色果然美不胜收，令人心旷神怡，凌琅玉朝河边走近了些，见陆瑾正一手撑地，斜着身子坐在岸上，忙里偷闲，闭眼晒着太阳。
　　“好巧。”凌琅玉笑着打了个招呼，顺势也坐在了一旁。
　　陆瑾睁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有进步，终于不是整日埋在营内了。”
　　凌琅玉道：“怕你唠叨，不敢怠慢。”
　　陆瑾笑意盈盈地看着凌琅玉，道：“哦？我的话什么时候这么管用了？”
　　凌琅玉笑了笑，看起了风景。
　　一行水鸟掠过河面，叼走了几条大鱼，陆瑾指了指：“这里真是难得的惬意之地。”
　　凌琅玉道：“前些时日没有见你，清月也不知你去了哪里。”
　　“我奉主公之命，去劝降赫连余。”陆瑾摊了摊手，“当然，没谈成。”
　　“那这一战，看来还要持续很长的时间。”凌琅玉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陆瑾道：“赫连山若倾国之力负隅顽抗，想必又是一场恶战。可惜咱们兵力也殆尽，不然直接杀去京师，抓了狗皇帝。”
　　凌琅玉眼神有些波动，酝酿了一会儿，道：“若是这样……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陆瑾问道。
　　凌琅玉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伸手在陆瑾面前打开来。
　　“兵符？”陆瑾有些惊诧，慢慢坐起了身子，“这是何意？”
　　凌琅玉将兵符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陆瑾，认真道：“……若调动这五万大军，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
　　陆瑾回过神来，道：“我方才也是玩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算我们占了京师，只要夏侯升、赫连余不认输，就算我们杀了赫连山，也只会再次陷入混战。”
　　见凌琅玉面有失落，陆瑾伸手将凌琅玉的手掌合上，嘱咐道：“这个兵符，你收好了，先不要再告诉他人。”
　　凌琅玉道：“这是为何？”
　　陆瑾心中明白，这五万大军本是东瑞王的亲卫，悉数赠予了凌琅玉，此事本就是一句话解释不清的，行者无意，观者有心，就算此时没人追究，但事态稳定后，难保有人乱做文章，曲解其意，平白遭了猜忌。再者，司马阳之死，一直是主公心中的芒刺，难料主公知道后，会不会将司马阳之死，归怒于没有派出这五万大军，给凌琅玉带来无妄之灾。不论怎样，此刻都不是凌琅玉交出这五万大军的最好时机。
　　“这五万大军，是咱们山穷水尽之时，绝地反击的底牌，更是你的、东瑞王的底牌，切莫轻易亮出。当前的局面，一定还有其它办法解决，你不必为此忧虑。”陆瑾宽慰道。
　　“我知道了。”凌琅玉有些疑惑，但既然陆瑾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于是将兵符重新收好，抬眼见到陆瑾正盯着自己看，霎时有些紧张，稍稍偏头，道，“怎么了？”
　　陆瑾和煦一笑，道：“你如此信任我，我很高兴。”
　　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凌琅玉双颊瞬间微红，莫名反驳道：“我没有。”
　　陆瑾暗笑，捉弄道：“那为什么你只告诉了我，没有告诉别人？”
　　凌琅玉面有愠色，紧张道：“那又如何。”
　　陆瑾连忙认错：“不如何，就是同袍之谊罢了。”
　　凌琅玉这才稍稍缓和，静坐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问道：“你……你最近还头晕吗？”
　　陆瑾奇怪：“我一直都好好的，不头晕。”
　　凌琅玉解释道：“我只是见你有时要睡很长的时间。”
　　陆瑾失笑：“这是什么世道，睡觉都不让？可能是我想事情太多，所以容易犯困吧。”
　　凌琅玉似有不甘：“……那你以前，头有没有受过重伤？”
　　陆瑾仔细想了想，道：“没有吧，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凌琅玉连连摇头：“随便问问。”
　　陆瑾靠近了些，笑道：“你在关心我？”
　　凌琅玉看向前方，目不斜视，半晌，“嗯”了一句。
　　陆瑾心中欣喜，看着凌琅玉，郑重道：“琅玉，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凌琅玉第一次听到陆瑾如此唤自己，心里砰砰直跳。
　　“不论如何，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性命，莫要逞强了。”陆瑾道。
　　凌琅玉没有反驳，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陆瑾接着道：“若你出了事，我……”
　　凌琅玉心如擂鼓，定定地看向陆瑾，看的陆瑾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我会怎样……但我定会竭力护你周全，不会叫你出事。”陆瑾看向凌琅玉的双眸。
　　夏日里，蝉鸣悠悠中，天边乌云慢慢飘过，雷声隐隐。
　　凌琅玉有些愣神，反应过来后，登时起身，道：“要下雨了，快回吧。”
　　“我……”陆瑾朝凌琅玉喊道，见凌琅玉疾走离开了河边，冲着天上瞪了一眼，心里在想着，方才我说的，她有听见吗。
　　直到凌琅玉的身影不见，陆瑾偏头看着河面，回想起小时候看戏时，戏台子忽然倒塌，为了救陆清月，被木桩子砸晕了过去，想到这里，陆瑾忍不住摸了摸脑袋。

　　凌琅玉从河边走回，一路出神。
　　“神医，您说的是真的吗？”
　　“姑娘，这是‘假死病’，绝不会错。我仔细替他看过，他的头部，应该受过重创。”
　　“……这‘假死病’，会有什么症状？”
　　“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久地沉睡，而且这种沉睡，是毫无预兆的。最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
　　“会如何？”
　　“会一直沉睡，再也无法醒来。”
　　“敢问神医，可有医治之法？”
　　“此症无药可治，无术可医，只能自求多福。”
　　“……我知道了，多谢神医。烦请神医保守此事，不必再告诉他人，包括他自己。”
　　“但他是病人，应当知道自己的病情。”
　　“我明白，但……我不想他剩下的清醒时日，在忧虑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