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43、第四十三章 弃城

　　清晨，天色已亮。
　　陆瑾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似是许久没有见到光亮，一下子有些刺眼，又微微闭上了些。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熟悉而朦胧的轮廓，不由得使劲挤了挤眼睛，那轮廓清晰起来。陆瑾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多看了几眼，终于确定，自己已经醒来。
　　凌琅玉正坐在地上，靠在榻边，手背撑着额头，摇摇晃晃打着瞌睡，若不是一身染血戎装，谁也不会将眼前这位安静恬适的女子，与杀伐决断的飒爽将军联想到一块。
　　陆瑾难得见凌琅玉这般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便稍稍挪了挪脑袋，凑近了再打量。凌琅玉刹那间睁开了双眸，迅速离远了些。
　　“军师，你终于醒了。”凌琅玉有些莫名局促。
　　“你也太机警了，我刚动了一下，就被你发现了。”陆瑾也坐了起来，半笑道，“你在这儿，看来江陵城保住了。”
　　凌琅玉轻描淡写：“军师不必忧心，襄阳已攻下，江陵城外的敌军也已散去。”
　　陆瑾摇了摇头，歉疚道：“我这一觉，真会选时候，你们在外头搏杀，我在里头酣睡，恐怕险些误了大事。”
　　凌琅玉道：“听说你昏睡了好几日，可有不适？”
　　“倒也无碍，只是疲累。”陆瑾摇了摇头，看着凌琅玉一身血衣，道：“你受苦了。”
　　“为国为民，何苦之有。”凌琅玉道。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但不知是否错觉，陆瑾听凌琅玉说此话时，语气带着一丝温柔。
　　陆瑾眼里含笑，明知故问道：“你在此守了多时？”
　　凌琅玉眼神有些躲闪，站起身来，理了理铠甲，道：“军师，襄阳现有两万大军守城，亦有刘世伦将军领兵，应已安全，但西宁王不会这么轻易退出荆州，恐怕会做最后一搏。”
　　陆瑾敛了笑容，道：“不错，江陵城就是西宁王的反扑目标，再入江陵，他就有了在荆州继续回旋可能性。”
　　凌琅玉点头：“西宁王从襄阳撤出的三万兵马，很有可能已经在江陵城不远处，江陵眼下只有两千余守军，但只要再坚持到襄阳的兵马回援，江陵就能脱险。”
　　陆瑾道：“幽州那边不知是什么情况了？”
　　凌琅玉道：“右将军传信，幽州大捷，北仁王已退至幽州界。几万大军从泥潭中抽身，不出五日，援军可抵达江陵附近。”
　　陆瑾高兴道：“那太好了！到那时，西宁王毫无胜算，很可能从荆州撤兵，另谋他路。”
　　“他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湘州。”凌琅玉忽然想起来，问道，“怎么一直未听到湘州的消息？”
　　陆瑾脸色稍凝：“并未见到湘州的信令官，从这里派去的信令官，也全都没有回来。”
　　凌琅玉意识到问题，道：“看来湘州危险了。待江陵援军一到，我立刻去一趟。”
　　陆瑾道：“我与你一道。”
　　凌琅玉道：“军师，从来都是我听你的，但这次你得听我的，你太过疲累，不可再奔波，江陵危机一除，你且在此休养，况荆州□□巩固，仍需军师佐助安排。”
　　陆瑾哭笑不得，道：“我没这般孱弱。”
　　凌琅玉怎能不明白陆瑾的担心，道：“军师，我一定将他们平安带回，你就听我一言，安心在荆州等消息吧。”
　　陆瑾拗不过眼前这个认真的女大将军，佯装无奈，叹息道：“好，听你的。”眼角却藏不住笑意。

　　三日后。丢失了襄阳的西宁王大军，果然调头向江陵反扑而来，凌琅玉亲自领兵，不眠不休，抗敌两日，竟靠着两千余人马，将三万敌军挡在城外。但终归还是兵力悬殊，靠着人海战术，西宁王大军爬上了城墙，攻入了江陵城。
　　在惨烈厮杀中，刘世伦领着一万援军赶回江陵，这些援军，士气正盛，一眨眼的功夫，斩杀了近半数敌军，赫连余仍不愿放弃，还在搏杀，却被一箭射丢了头盔，惊得亲卫兵连连聚拢，拼死将赫连余送了出去。赫连余总有千般不甘，也只能止损收兵，灰头土脸暂时放弃了攻城。
　　又两日后，幽州派出的四万援军，抵达荆州，入驻了各重镇，江陵之危彻底解除，西宁王再无逗留可能，只好悉数撤军，荆州之役，终是应天军胜了，但，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无数应天军士的魂魄，散落荆州大地。
　　此时，前些日子派往湘州打探军情的信令官，也赶了回来。这信令官被宝庆城外密布的西宁王军队拦住去路，无法探听到具体消息，只好折返江陵。
　　当信令官报上战报文书后，众人皆大惊失色，赫连览大军围困宝庆，宝庆告急！
　　宝庆一旦失守，赫连览与赫连余合兵反扑，又将是无尽的恶战。
　　凌琅玉连夜点兵，亲率轻骑三千先行，冯澈率精兵一万殿后，朝湘州进发。

　　此刻的宝庆城。
　　街巷上，陆清月孑然一身，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沉重，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城楼石阶下，无助地抬头望了望，哥哥，这条险路，我该怎么走下去呢。
　　轻吐了一口气，陆清月垂头踏上阶梯，出现在城楼上，迎来的是守军们一个个迷茫又盼切的目光。
　　“众将听令，主将已殁，全军缟素一日，明日……”感受到众人的注视，陆清月只觉得浑身灼热，心情沉重，话语在喉咙里烫过，不忍说出口，末了，还是抬起头来，将那两个字挤了出来，“弃城。”
　　“什么？弃城？”
　　“弃城？”
　　“这怎么行呢！”
　　“我等誓死守城，绝不弃城！”
　　“请副将收回成令，我等绝不离开！”
　　主将战死，众守军只有这位副将可依靠，但让大家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位女副将，竟心生退意！众人一时难以接受，纷纷反对。弃城？这么多天的坚持，这么多弟兄的牺牲，可就枉费了！
　　陆清月听着这些言语，心中既感动，又矛盾，道：“我知道诸位兄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敌我兵力悬殊，绝无胜算，我们没有必要再枉送性命了。此事不必再议，我意已决，今日咱们痛饮一番，就当给诸位践行，明日就此别过，分道扬镳吧。”
　　“这不是让我们做逃兵吗！”
　　“副将留步，副将——！”
　　众人看着陆清月匆匆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错愕万分。

　　是夜。赫连览营帐外，吵嚷声传来。
　　“进去！”
　　“放开我们！”
　　一阵骚动，几名应天军模样的人，被五花大绑推搡进帐，翻滚在地。
　　赫连览抬眼，道：“怎么回事？”
　　一小卒上前：“禀将军，在城外抓到几名探子。”
　　地上一人连忙道：“我不是探子，我不是探子，我是被抓来的！”
　　小卒一脚踹上去，恶狠狠道：“老实点儿！你们主将死了，你不好好守城，却到处乱跑，不是探子是什么？”
　　那人吞吞吐吐，道：“我……我们……我们是传信使者，对，是来传信的。”
　　小卒啐道：“传信的？文书呢？”
　　那人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赫连览稍稍打量了一番，向这几人柔和道：“你们好好回话，饶你们不死。”
　　那人半信半疑道：“我们是应天军的，你能放过我们？”
　　赫连览笑道：“自然，我说话算数。”
　　地上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唉声叹气道：“我们主将死了，副将是个没打过仗的女娃，吓破了胆，准备弃城逃命了。”
　　赫连览狐疑：“此话当真。”
　　一人道：“反正现在全军缟素，正在喝女副将摆的散伙酒，我们趁机溜出来的。”
　　赫连览冷笑，拔出佩剑指向几人。
　　地上的人有些紧张，强装镇定，道：“你方才说了，不杀我们，怎么出尔反尔。”
　　赫连览道：“你们说实话，我自然不杀你们。但你们撒谎，就……”
　　“我们句句实话，没有撒谎。”
　　“既然你们要弃城，那为何你们几人还要趁着酒宴偷偷溜出来，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离开。”赫连览听出了漏洞。
　　那几人哑口无言，终于，一人开口，道：“……我们不愿意弃城，但副将之令难违，我们是想趁还有一线希望，跑出来到附近城池找救兵。”
　　赫连览眼珠转动，考虑了一番，笑着收回了佩剑，扶起几人，一边解绑，一边道：“几位是忠义之士，可惜跟错了人。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加阻拦。”
　　几人对于赫连览的信守承诺有些诧异，道：“你真能放了我们？”
　　赫连览点点头：“就算放了你们，对我也没什么威胁，宝庆城我要定了。”
　　几人硬气道：“你放了我们，我们佩服。但我们生是应天军的人，死是应天军的鬼，就算我们守不住宝庆，也一定会把你从湘州赶出去。”
　　赫连览哈哈大笑，做出了请的姿势，道：“那就恭候几位。”
　　几人身上束缚一去，也不讲什么礼数，利索转身，匆匆忙忙离开了。
　　小卒道：“将军，您真放他们走？”
　　赫连览道：“湘州的应天军，不成气候，搬再多救兵，也于事无补。你派人跟着这几人，看看有没有回宝庆城。另外，再派些人，去城楼附近小心打探，听听动静如何。”
　　小卒领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