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九月风过

31、第三十一章 圆缺

　　庄连海撩开幔子，小心扶着阿土爹下了马车。
　　凌琅玉眼前一亮，喜道：“太好了，阿土一定十分开心！”
　　阿土爹声音虽虚弱，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道：“我去看看阿土。”说完，连忙往屋里赶，进到里屋，阿土正在稻草上酣睡，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只虾米，甚是惹人怜爱。
　　阿土爹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小心地俯身，帮阿土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见到阿土身上的衣服，又是一阵心酸，朝着三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起了响头：“三位恩公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啊，谢谢恩公……”地上很快就被一滴滴的泪珠打湿。
　　陆瑾赶忙扶住阿土爹，道：“老乡，你快快起来。”
　　“爹爹？”阿土睡醒了，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的爹爹，有点犯迷糊。
　　阿土爹一把拉住阿土，道：“阿土，快，快来给三位恩公叩头！”
　　阿土乖巧地趴了过来，脆生生叩了一个头，额上顿时留了一个红印子，嘴里还喊着：“谢谢姐姐哥哥叔叔救我爹爹！”
　　凌琅玉连忙揽着阿土，道：“阿土最乖了，你跟你爹爹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阿土爹也被扶着坐下，自己忍不住环视了一遍这屋子，又看了看旁边笑盈盈的阿土，长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遇到恩公救我，阿土就要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受苦了。”
　　陆瑾问道：“老乡，这里发生了什么，明明是一个大村，怎么会这么荒芜？”
　　“这个村子叫里村，本来人丁很旺，但朝廷连年搜刮，时不时会抢人去做苦力，能走的人，都离开了。后来一次天灾，所有的庄稼都遭了难，那年的收成就没了，更是过不下去。”阿土爹回忆着里村的往昔。
　　庄连海道：“朝廷难道没有救济吗？”
　　阿土爹不可置信地看了一样庄连海，苦笑道：“村民们盼着朝廷能赏点救济糠菜撑些时日，待来年再从头来过。可……等来的，却是来了很多官兵们，抓走了许多户人，说是我们村缴粮不够，是重罪，要抓去虎口营关着，进去了之后，再也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来。”
　　庄连海不敢相信，心中的信念，一点点被碾碎。
　　凌琅玉拳头攥了起来，痛心不已。
　　陆瑾蹙眉道：“所以这个村子才变成这样。”
　　阿土爹点点头：“这个村子就这么废了，终日里见不到人影，后来，当地人管这里叫寂村。”
　　凌琅玉道：“那……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怕他们又来抓人吗？”
　　阿土爹摇着头，无可奈何道，“官兵抓人的时候，我带着阿土和个别庄户趁机溜了出来，才保住一命。但我们能去哪儿啊……暗无天日啊，我们无处可去……无论去到哪里，都要遭受盘剥虐打，只能又躲回到村子里，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靠着开垦荒地度日，有时候饿极了，也只能吃些墙皮、虫蝇充饥。为了阿土，不管怎样，我都一定要撑下去。”
　　凌琅玉听得有些晃神，时空交错，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在父亲庇护下的孩子。
　　“爹，您要上战场了吗？”小琅玉盯着正在检查行装的父亲。
　　凌远朝素日里就不苟言笑，只女儿点点头，道：“明日就走。”
　　小琅玉拉住爹的手指头，撒娇道：“爹，您可以在家陪陪琅玉吗？”
　　凌远严肃道：“玉儿，你六岁了，是大孩子了，爹很想陪你，但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小琅玉似是有些委屈，但很快就克制住，只小声道：“娘亲不要琅玉了，爹爹你一定别丢下琅玉。”
　　凌远听到这里，心中动容。夫妻两人，一直忙于战事，忽略了家庭，年近不惑，才有了女儿，本该是当成宝贝呵护备至，可两年前，发妻却在征伐异族的前线殉国，自己也没有时间照顾女儿，说到底，还是对女儿有所亏欠。这才终于面有柔色，蹲下来，耐心道：“玉儿，你母亲她是为了百姓，为了国家，牺牲了自己，她是我们的大英雄。玉儿懂事，要理解你母亲。”
　　小琅玉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听明白，道：“爹爹，你要平平安安的。我长大了，也要像娘一样，跟着爹爹一起上战场，做一个保家卫国的女英雄。”
　　凌远铁汉柔情，女儿乖巧的一番话，反倒让自己更是愧疚，点头道：“玉儿放心，为了玉儿，爹爹也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屋内渐渐明亮，凌琅玉揽着阿土手臂更紧了些，道：“对，一定要撑下去，撑到阳光出来的那一天！”
　　阿土爹目光有些空洞，迷茫地摇着头，道：“那一天，还能有吗……”
　　凌琅玉肯定道：“有的，一定有！”
　　阿土爹转头看向凌琅玉，又缓缓看向了阿土。
　　阿土看着爹爹，忽然灿烂地笑了起来，高高兴兴说着：“爹爹，屋子又亮啦。”
　　阿土爹破涕为笑，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摸了摸阿土的头，道：“是呀，亮了。”
　　陆瑾和凌琅玉相视一笑。
　　庄连海却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对于他来说，自己一直不愿意看到这时间的疾苦，或者说，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些疾苦是朝廷带来的。直到真真切切遇到了这一切，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世间的心酸无奈，真真切切看到了陆瑾想尽一切办法救助阿土一家的样子。在内心深处，有什么正在慢慢剥落，又有什么，在重新生长。
　　庄连海一遍遍忍不住问自己，庄连海啊庄连海，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这竟就是你一直维护的吗？可笑啊，可恨啊……
　　三人交代了阿土爹一些事情，又仔细放好了药草，帮阿土一家临时装了一个门，添置了一盏油灯，留了些许银钱，这才道别阿土一家，准备离开寂村。
　　“老乡，你们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到大王庄来找我们。”陆瑾向阿土爹叮嘱后，牵了马车来。
　　庄连海什么也没说，下意识地钻进了马车就坐，陆瑾会心一笑，也不多问，也钻进了车内，凌琅玉充当车夫，为两人驾车。
　　三人心照不宣，一路安安静静地坐着，过了半日，陆瑾从车内钻出，自然地坐在了凌琅玉旁边。
　　车夫的位置，两人坐着，显然有些挤，凌琅玉无处可去，只好吊出了一条腿，道：“怎么不歇着？”
　　陆瑾伸头看了看凌琅玉悬在半空的腿，故作伤心道：“你这是嫌弃我邋遢，不愿与我靠近么？”
　　凌琅玉想了想，把腿收了回来，陆瑾明显感受到了位置的拥挤，见凌琅玉没什么反应，便道：“庄子太过劳累，睡过去了。”
　　凌琅玉道：“能治好阿土爹，很不容易吧？”
　　陆瑾轻描淡写道：“池州城里正好有个神医，又找到了药材，倒是顺利。”
　　凌琅玉听着，心里却明白，陆瑾说的轻松，但能让陆瑾一身狼狈地回来，定是遇到了很多艰难的事情。
　　“你也歇着吧。”凌琅玉淡淡道。
　　陆瑾看着面无表情的凌琅玉，不自觉又嘴痒了，笑道：“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凌琅玉目不转睛驾着马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算是吧。”
　　陆瑾莫名高兴起来，心情晴朗，道：“我不累，我就在这里坐着。”
　　凌琅玉平日见到陆瑾这副模样，定是不想搭理，今日竟难得没有再反驳，听任陆瑾怡然自得地靠在了一旁。
　　过了许久，凌琅玉忽地转头看向陆瑾，似是有些拘谨，不知该如何开口，憋了一会儿，才认认真真道了一句：“陆瑾……谢谢你。”
　　忽然的安静。
　　陆瑾神色一敛，看着凌琅玉认真的神情，温暖地浅笑了起来，柔声道：“这有什么。”
　　凌琅玉莞尔一笑，如兰草般清淡，看向陆瑾的目光轻松了起来。
　　陆瑾也报以微笑。那时的你我，都无力救下自己的父亲，就连赫连空，都无力保住，这一次，一定不能留下遗憾，也终归没有留下遗憾。
　　人生的缺角，总是在这么不经意间，得以圆满。
　　两人相顾无言，渐渐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多久，没有这么真正开怀过了。
　　睡梦中的庄连海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两日后，三人回到了大王庄。
　　司马承亲自迎接庄连海，待上宾礼，但几次劝说下，庄连海都不作表态，让人摸不着头脑。柴桑附近，已经开始传出庄连海遇害的谣言，越传越离谱，参与七日坛的那一干书生，怒气冲天，对应天军的口诛笔伐愈加激烈，朝廷军心大振。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也选择加入七日坛的阵营，顿时，如山的舆论压力朝应天军压来。
　　无奈之下，司马承只好先按陆瑾的计划，散布通缉令，果然不出所料，矛头从应天军，齐齐指向了反贼陆瑾，应天军也算是稍稍挽回了一些名声，再加上庄连海已被抓住，无法再进行各方游说，亦是给应天军带来了一丝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