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萧寒城

2、第二杯酒

　　龙愈在三公主的婚宴上不过就饮了十来坛仙人醉，回到万云之巅，居然一醉不起了。
　　这是件稀罕事。
　　三千年前，他听闻西海龙宫底藏着一批陈年桃花酿，便潜入西海，搅得天翻地覆，将那酒窖中的上万坛酒海吞入肚，也不过是醉了四五日的光景。

　　可如今他这一醉，竟醉了九年。

　　诸仙家都觉得这段时日天上清静了不少，可私底下会友喝酒，还是会忌惮着设个结界，怕酒气会把那龙招来。

　　九年在天上不过是弹指间的功夫。
　　若不是今日易弥与他的主人丞安星君前来把龙愈叫醒，他怕是还能醉个九十年，醉到钟子灵这一世的肉身湮灭为止。

　　“仙君，该醒了。”

　　换做别的人来，这会儿已经被龙愈从万里云巅吼下去了，万云之巅乃在天界之巅，若是法力不够，失足摔死都是有的。
　　好在叫醒他的人是丞安星君，楚丞。
　　楚丞是个极儒雅极有文采的神仙，声音也如泉水一般清冽好听，是最贴切凡间女子所幻想的神仙君郎，也是龙愈唯一能够接受的那一类主人。
　　可惜楚丞早收了易弥当坐骑了，自己没这福分。

　　龙愈眯了眯眼，翻了个身，摆袖道：“再容我缓缓，缓缓……”

　　易弥这只狐狸摇晃着大尾巴：“都九年了，还缓？今日可是我与我主人是奉了天帝的命来的，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鼾声微微起。
　　龙愈又装睡着了。

　　易弥戳破道：“仙人醉的酒味虽醇厚，但酒劲定是比不过西海桃花酿的，你那日在宴上饮了不过一十八坛，我都替你数过了。”

　　龙愈憋着一口气，头也不回。

　　易弥意欲继续拆龙愈的台，楚丞抬手拦住了他。
　　易弥不敢造次，便恭敬往后退了半步。

　　楚丞道：“钟子灵九年前投胎于仙华掌门钟封阳妻子腹中，族中排行第六，但钟子灵的魂魄一千七百年间多有损耗，悟性根骨大不如前。天帝得知此消息，怕战神此世修仙飞升会多有阻难，想命仙君下凡去帮帮你的旧主。”
　　钟子灵一千七百年前，是在飞升往天界的路上摔下而亡的。对此，天帝心中也一直有愧，愧当时不能派手下的天将天兵亲自去迎接战神。
　　往后千万年，恐怕再也出不了第二个像钟子灵这般，能守卫天人两界平和的人才了。
　　着实可惜。

　　眼下，龙愈最怕的麻烦事还是来了。
　　他这九年装醉，其实是一直在做心理准备，却也只能做到面上淡定，回头觑了楚丞一眼，将脑袋悠悠托起，任性地道了两个字：“不去。”

　　楚丞一笑：“仙君若是怕了，便直说，吾等也好回去跟天帝复命。不过，到时候三界就会传：仙君你因惧怕一个根骨不齐全的小娃娃，假醉九年，不敢出万云之巅一步。”

　　龙愈听了黑线，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此时嘴边竟一时憋不住个字来反驳。

　　呵，怕？
　　对，他龙愈就是怕钟子灵又如何！

　　你们尝过被钟子灵的剑鞘打到抽筋，打到龙角都折了吗！
　　你们感受过被钟子灵摁着脑袋练字读书，背书背错一个字就扯一块龙鳞的痛吗！
　　你们知道钟子灵连睡觉时都不肯给自由，还要拉着人陪他上一张床一起睡觉的煎熬吗！
　　你们没有！没有！
　　但凡品尝过其中之一滋味的妖魔鬼怪，大多一千七百年都被钟子灵杀了。
　　活着的只剩下龙愈一个人，午夜梦回之时，都能忆起钟子灵管束自己时的阴影。
　　他活了九万年，也只怕过钟子灵一个人……

　　他不信，钟子灵那般冷血无情之人，就算如今是个娃娃，那也个骇人、折磨人的娃娃。再说娃娃也会长大，若等这一世的钟子灵长大了，那才是真正可怖的事。

　　楚丞又道：“天帝还说了，若你能助此世的钟子灵飞升，便封你为三等仙倌，令仙匠将万云之巅好好修葺一番，赏美酒万坛，再赐你仙籍。”

　　龙愈：“我这几片破云住得挺好，仙籍不要也罢，至于酒么……我自己会偷。”
　　他如今在天上过得就挺自在，何必为了那不打紧的荣华富贵担惊受怕。

　　楚丞像是早料到了龙愈这么说，既然前来做说客，也是做足了功夫，话锋一转道：“天帝知道你的心病，许诺说若此事成了，到时就可替你解除与钟子灵之间的主仆生死契。”

　　“你说什么？”
　　龙愈一下便从他那湿漉漉的草榻上跳了起来，拧眉问：“主仆生死契，当真可解？”

　　楚丞缓缓笃定道：“可解，天帝何曾诓骗过人。”

　　龙愈皱眉掀开自己的手腕，上面有一个蓝色的图腾，图腾的样子精致匀称，但他十分不喜，觉得有几分诡异又扎眼，平日里都得带着护腕遮挡住。图腾的中间写着一个“靈”，正是钟子灵的“灵”字。
　　那是签订契约后，留下的印记。
　　一旦签下生死契，灵兽此生此世将成为契约人唯一的坐骑乖宠，供他驱使，终生不得背叛。
　　若不是钟子灵死后七日，天帝携领众仙施阵于九霄云端，聚其尚存世间的七魂六魄，勉强保住了钟子灵的魂魄，否则龙愈早也就跟着他灰飞烟灭了。

　　这是个古老的契法，而今早就不流行了。
　　像楚丞和易弥就未曾签订过这破契约。
　　近几千年的神仙修士们都不喜这个契法，觉得麻烦：一来，坐骑换得勤，有些花心的神仙坐下有好几头牲畜的，今日见着哪个顺眼就骑哪头出去，就更抉择不出要带哪个去签订生死契的了；二来，坐骑对于修仙之人来说，本就可有可无，就凡间修士御剑飞行的，大有人在，还不用花钱给坐骑买口粮买灵丹，省事又方便。
　　偏偏钟子灵就是个执拗的，也说不通。
　　当日龙愈在游冥山上被钟子灵打到断腿，跪在地上被他揪着两根龙须，到掌管天下灵兽的牧琴娘娘座前，歃血为约，完成了主仆生死契的仪式。

　　他依稀还记得，那日阴云密布，山上百兽哀嚎，牧琴娘娘拿着灵兽圣水，轻点自己脑门时，嘴里喋喋念叨过的那几句话：“今朝祛秉习，来日性相近。万兽独尔尔，一主赴万死。生相随，死相随……”

　　那话徘徊在耳边，时隔千年，依旧能令龙愈一阵哆嗦。
　　谁想不开要跟钟子灵那阎王“生死相随”啊！

　　龙愈望着楚丞和易弥，后怕未消，叹了一口气：“罢了，我去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