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书翁

2、第二梦

　　明日镇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有坐在街边直勾勾盯着人看，号称能算出明日的老爷爷，也有以自己为典范售卖不老药水的年轻姑娘，还有声称可以潜入人梦中的少年……
　　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时代，实际上这些人里真正懂得法术的只有十之一二，剩下八九个卖的是嘴皮子。
　　“尽是些雕虫小技。”十四坐在酒楼窗边，不屑地轻笑了声，眼睛迅速地扫过街边小摊。目光在一处停了许久，那小摊的主人安静地坐着，食指在桌上敲出沉稳的节奏，像是在谱一曲歌谣。
　　十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打量了许久，才把目光放到别处去。
　　“抱歉，接待完预约的最后一位客人之后，生意会暂停。”他对着早早在门口等着的人们致以歉意，然后掩上了门，把不解的抱怨声关在门外。他有别的事要去做。
　　在他喝着陈年佳酿、享受着良辰美景的时候，镇上金家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独女金子久睡不醒，金老爷遍访名医不成，提出高额赏金，只为求一民间偏方，能让女儿醒来。
　　路边人们窃窃私语:“虽不知她到底是生了什么怪病，但绝对和那传闻里的情郎脱不了干系。”
　　又是一场想要反抗父母冲破门第的无趣恋情。穷鬼被扫地出门，连名字听起来都很有钱的小姐就是不肯放下那过去，哭天抢地要去把穷鬼找回来，事不成，干脆两眼一闭不再看这心灰意冷的世界，留下闹得鸡飞狗跳的一家人。
　　十四体恤金老爷爱女之心，更爱惜那百两银，结果在攒动的应征人群里，他遇到了阿照。
　　想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之前那家伙就一直吵着要以自己为标杆，发财更是他毕生所愿，只是多年未见，他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他整理了下面部表情，假装镇定地抬起头打招呼:“唷。”
　　对面的家伙愣了一下，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在记忆里搜寻他的面孔，立马扑上来抱住他:“大哥！在这里能碰到你真是惊喜！”口气热情得几乎让十四一时忘记所有心结，也忘记了他的正确反应本该是一一“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需要这样的惊喜好吗。”
　　他想要用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被再一次大力抱紧。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彻底脱离了十四的掌控，向着奇怪的方向飞奔而去。
　　“唷，今天十四爷和阿照少爷同时来店里真是难得！姑娘们都出来招呼着！”
　　“......”
　　“大哥你为什么转身走了？”
　　“为什么你还是\'少\'的时候我已经老成\'爷\'了啊！”自尊心再一次受挫。
　　偏偏阿照不知好歹地圈住他的肩膀，热络地开着玩笑:“十四哥你还是这么爱计较。”
　　等十四反应过来，才发现阿照已经长到可以轻松搭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时间到底把他们抛下了多久，他忍不住想，这些看得见的变化没有办法骗人。
　　十四初认识阿照的时候正好是十四岁，是一个少年性子开始露出棱角的年纪，像是一张纸撕出了刺刺的边，整个人都显得莽撞而毛糙。在同龄人中，他就像是一只矫健的山鹰，什么都不怕，一心只想冲到前面去。
　　他从来都是子身一人，也没有哪里会让他有归属感，一个人摸爬滚打许多年，最落魄的时候甚至会去捡别人丢掉的吃食。
　　他向来笃定的只有一点：只有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才能保护自己。
　　少年要建立威信，无非靠拳头底下流些鼻血，方式俗气老套，他们却又乐在其中。
　　十四带着拳头征战四方，只是后面总跟着的那个小家伙成了他长期被攻击的软肋，她就是小岛。小岛是他在路边捡到的小家伙，一时好意而出手相助的小家伙却成了他甩不掉的麻烦。
　　“喂！小丫头，你这样跟着十四，该不是想好了长大之后要嫁给他吧？”几个不怀好意的同伴总是涎着脸和十一岁的小岛说着玩笑话。小岛长得算不上好看，唯独说话的时候眼睛像是某种机警的小动物，总是毫无惧怕地、直直地看着人的眼睛。
　　“是又怎样？”小家伙从下往上的目光抛出一个斜斜的角度。听的人心里微微一动，由此便生出“将来定要护你周全”这样俗气的念头来，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之后小岛再跟着十四，十四便也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心里总带着点少年意气的虚荣心。
　　他生命中发生的好事情并不太多，小岛是他第一个甜蜜的负担。很久以后他回想自己那时对小岛的温柔，多少带着些少年的恋慕，只是他从未意识到。
　　直到有一天两人去集市上，撞见一个男孩子被大人拎着后颈离开地面，细瘦的手脚在半空里使劲踢打，却伤不到对方半分，又不通术法，清秀的眉眼里填满了被生活烟熏火燎过的疲倦，身上的旧衣服远远看去浑浊成一片，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人们围成一圈，小声议论着“那是哪家的孩子”、 “看起来倒足可怜”，有些就直接恨恨地喊出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偷东西，将来长大了也不会守本分。”
　　男孩子听到之后，脸上露出窘迫神色，极力分辩:“我不是小偷！我只是捡到他掉在地上的东西！”
　　十四站在那里犹豫了许久，感觉到身后有人拉着他的衣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小岛。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放了他吧。”听他一开口，便有不少人在后面恳请那个大人网开一面。那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松开手，向男孩挥了挥拳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喂！我真的不是小偷……”拉着小岛走出五十米，十四远远听见对方因为感激而拉长的声音，“谢谢你们！”
　　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想到自己费尽力气才生存下来，看着那个孩子不禁感慨，像他们这样的能活到现在都不是容易事。想到这里，他便扭过头去问身后的小岛:“多个朋友如何？”
　　小岛莞尔一笑:“有何不可？”
　　至此，小岛与十四两人之间保持着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第三个人以一种意外的姿态出现，强行定位在了与二人等距的另一点，牢靠的铁三角由此建立。
　　从那以后，他们共同走过了年少时光，彼此照应，相互提点，经受了别人鄙夷的眼光，也无视了身边许多嘲讽，和人干架时也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对方，从未生过间隙。所谓莫逆之交，不过如此。
　　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羡慕的事了，十四想。无论拿什么来同他交换，他都不会肯的。而现在，他拥有了很多东西，却再也找不回那些他视之如珍宝的情谊。
　　“大哥。”阿照碰上他的酒杯，一声轻响，“你现在怎样？”十四耸起脊背看着对方，揣测着少年真正想要说的话。
　　幼年时笑得灿烂的家伙现在坐在他的对面，红着脸有点醉了但明显在硬撑，眉眼里浸满年少时的温柔，终究说出了心里话:“小岛……她还好吗？”
　　咔嚓一声，杯身被下意识捏紧，轻轻一声脆响。
　　他们都一样，这么多年都不曾丢下任何一个，始终牵挂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