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风愁雪》楚危

36、龃龉

　　杜意微回来的时候，牧海舟正坐在床头翻他的那些小话本，火盆里加了碳，烧得正旺。他歪歪扭扭地靠在那里盖着杜意微的一件衣服，自己身上却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寝衣，敞着衣襟露出饱满健硕的胸肌。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人站在那里，笑了一下，“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见人。”
　　他朝杜意微伸出手，等到杜意微走近时，一把将他拉到床上，搂进怀里，“你一身寒气，冷不冷？”
　　他捉住杜意微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揉搓了一阵，吻了吻他冰冷的指尖，杜意微靠在他肩头，任他摆弄自己的双手，寒意很快就在牧海舟那双大掌间被驱散干净。牧海舟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发现对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他笑了一下，吻了吻杜意微的额头，唇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流连而下，最终停留在他柔软的嘴唇。
　　“嘴唇也这么冷。”牧海舟贴着他的唇厮磨，吻住他饱满的唇珠，轻轻咬了咬，那里很快就变得又红又热，还有些微微的肿。他收紧手臂，舌头撬开齿关，侵略性地加深了这个吻。湿润的水声在一方小屋内像是某一段前奏，伴着炉火中噼啪的声响牧海舟高歌猛进。杜意微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掌心贴着牧海舟的心脏，感受着它有力激烈地跳动，他推着牧海舟的胸膛想要逃离……
　　杜意微的睫毛急剧地颤抖了起来，想要退缩的情绪愈发激烈，但很快，他就在彼此的喘息声中放弃了抵抗。
　　两人相拥湿吻许久，结束时都不得不大口喘气来平复。
　　“去哪儿了？”牧海舟像是只吃饱喝足的大猫，懒洋洋地抱着杜意微，自己赖在床上也不许杜意微离开，“这么有精力，是我昨晚没伺候好你？”
　　杜意微脸一红，嗔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早上出去练剑了。”
　　“还练剑呢？那真是我昨晚不够努力了。”牧海舟一手揉捏着杜意微的腰，一手翻开他的那些话本，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似地说道，“你看你老说我不正经，你自己看的这些话本又正经到哪里去了。什么《奇情艳侠》，还有这几本署名醉西湖新月主人的男情真爱……”
　　杜意微一把夺过自己的书，藏到内侧的被子里，耳朵都红了，“我也有看别的话本，又不全是写男情男爱的……”
　　牧海舟哈哈大笑了起来，从背后抱住杜意微，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浑话，意料之中地被杜意微捂住嘴推开，被牧海舟趁机亲了几下手心。
　　杜意微被他烦得不行，拍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这么黏人，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说。”牧海舟将他一揽，抱着他一脸认真地说道。
　　进屋前杜意微多少是有些气憋在心头不吐不快的，却在同牧海舟亲热过一番后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低下头，避开了牧海舟的视线，直到被捏着下巴抬起了脸。牧海舟抚着他的眉心，“皱什么眉，为什么事发愁，告诉我。”
　　他该怎么说。说你的知己好友，你在他被所有人唾骂指责，于万劫不复之地时站在了他的身边，可是就连你们的相识其实都是他的精心算计。那个人楚楚可怜，纵有千般苦衷也难以解释他的蛇蝎心肠，你这般纵容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意微不敢说出口，因为他心中也忐忑，怕牧海舟不知道，更怕他其实早就知道。
　　他低头略略思忖，道，“林大夫人不是自缢而亡，是姚觐春为苏雪而杀了她。”
　　说完之后，他立刻紧张地观察牧海舟的神情，只见他眉头瞬时拧紧，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深幽。
　　“你如何得知？”牧海舟反问道。
　　“怎么，你难道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牧海舟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敛起了表情，并没有任何回避之意，但对上杜意微的双眼，他立时就看懂对方眼中流露出的犹豫和怀疑，难以言明的酸涩在心中翻涌，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将一屋旖旎扫荡一空，明明方才两人之间还火热着，现在就只剩下一点灰烬的余温，他像是被人按住脑袋被迫沉入了冰冷的湖底，周身的冷意侵入四肢百骸，连呼吸都不通畅，嗓音低沉暗哑，“不信我？”
　　杜意微没有回答，默默错开了视线。牧海舟明白了，他扯了一下嘴角，短促地轻笑一声，他低下头，松开了杜意微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床头冷硬的木板支撑着他的背，这让他寻到了一丝安全感才再次开口，“杜意微，问你呢，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在牧海舟的追问下，杜意微快速地抿了一下嘴唇，他像是被迫回忆起什么，脸颊开始泛红。目光也有些躲闪，不敢看牧海舟。
　　“我怎么知道的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杜意微强调道，“这件事上，林夫人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过是一心为夫报仇。就算找错了仇人令苏盟主蒙冤，可又何至于因此丧命？”
　　“所以你觉得，我该知道？还是说你觉得她的死有我的责任？仅仅因为我和苏雪是朋友。”牧海舟从未对杜意微黑过脸，即使此刻他心中的感受也不是愤怒，更多的是委屈，“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你我相处那么久，我以为我俩早已交心。”
　　“我没有说你和她的死有关。我只是……”杜意微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他已经知道了牧海舟手中有一支来自于他父亲并且只听命于他的军队，他和苏雪精心谋划，要报复他们共同的敌人。而这些他从未向自己透露过，甚至还一直在告诉他，自己只想游曳江湖，没有复仇的打算。他承认，当他在窗外听到那些被隐瞒的计划时，当他知道姚觐春因为牧海舟对着苏雪发疯时，他心中也泛着酸意，“凭你和他的关系，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和他什么关系？”
　　“算了，”杜意微垂下头，睫羽轻颤，“你说不知便不知吧。”
　　“什么叫我说不知便不知？我根本就不知道！”牧海舟拔高了声量，他又难过又伤心，有些口不择言，“可就算不深思也知道，姚觐春为什么要为苏雪杀她。她是没有错，她是不该死，但是如果这件事继续追究下去，势必会牵涉到朝廷。对于武林盟这些江湖人来说，官家需要你时，你是义士，是左膀右臂，官家不要你时，你便是乱臣贼子，坏了朝纲。你可知朝廷早已将武林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苦于无法插进手来。到那个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借口，整个武林盟恐要被朝廷血洗。”
　　杜意微脸色一变，“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究竟是由谁不经允许擅自来决定该让别人牺牲性命来平息你们的风波。为了一件根本还没有发生的事，就要先消除隐患吗？你们武林盟说是锄奸惩恶，可临到头还不是……”他皱起眉头，轻声喃喃，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可又不愿意对牧海舟说出，只反问了一句，“不觉得虚伪吗？”
　　一句“虚伪”声虽轻、意却重，因为没有评价的对象，听上去就像是在指责牧海舟。牧海舟心头被重重一击，因为愤怒而发热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句指责，他可以指天发誓，自己确实不知道姚觐春为苏雪杀了林夫人，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那时在得知林夫人死讯时几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第一反应都是松了一口气，刻意忽略其中的巧合。面对一张白纸般的杜意微，那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人情世故、轻重取舍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
　　江湖之大看似无拘无束，却也像是个看不见的牢笼，将所有人都束缚其中。每个人都被逼得在一步一步地妥协，慢慢地被那些“苦衷”腐蚀。杜意微问得对，凭什么要那位林夫人的性命来平息一切纷争，他何时也变得如此冷血，他也好，苏雪也好，这偌大的武林也好，谁能有资格来决定谁来牺牲。
　　“说话，”杜意微执拗地说道，“解释。”
　　他说着“解释”，但语气却是咄咄逼人，仿佛要牧海舟认错。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牧海舟道，“你和朝廷没有打过交道，所以会这样想很正常，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无比后悔带你来这儿，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跟他们扯上关系……”
　　“那你自己呢？你要和朝廷的人扯上关系吗？”杜意微打断了他的话，“苏雪既是武林盟的盟主也是官家的人。你还要同他搅和在一起吗？”
　　“什么叫我和他搅和在一起？”牧海舟有些不满，“你前面说的话，我也不明白，什么‘凭我和他的关系’，在你眼中我和他什么关系？”
　　杜意微撇过头去，小声地嚅嗫，“少装傻了。”
　　“我装傻？”牧海舟耳尖，气笑道，“先不说姚觐春杀人苏雪知不知晓，是不是他授意，难道我会纵容朋友对一个妇人下手？”
　　“在你的心里，苏雪永远都是清白的、无辜的，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那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杜意微道，“那如果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件事就是他默许甚至暗示授意姚觐春杀了林夫人，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两个人相对坐在床上，分明是最火热亲密的关系，可是气氛却冷得要结霜。
　　此刻晨雾散尽，日光大盛，透过窗格落在杜意微半明半昧的脸庞，他头发松散，几缕逸出的发丝被光点亮，自然得垂在那里，发梢贴着他鲜红的唇，容色秾丽。即使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冰冷，牧海舟还是能感觉到胸膛中那颗心脏开始急剧跳动。
　　“我……”
　　“牧海舟，”杜意微抬眼看他，目光灼灼，“你别总是逃避。”
　　牧海舟突然笑了起来，凑上去在杜意微的唇上轻轻一吻，“你是在吃醋？”
　　杜意微伸手推他的胸膛，“胡说八道什么。”
　　牧海舟被他推开，便伸手去拉他，又被杜意微躲开。
　　看到他又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杜意微只觉得有些烦躁，索性心一横，道，“你从家乡来中原是为了什么？你和苏雪有共同的仇人，你们的关系并非如你所说只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杜意微在牧海舟的沉默中继续说道，“你说想要复仇却有心无力，也不愿意边境的百姓再卷入战火，我说我愿意帮你为父报仇，你方才勉强答应。牧海舟，你之前对于复仇的犹豫不决，是真的还是在我面前唱的一出戏？”
　　这一次，杜意微以为牧海舟会想方才那样盛怒反驳他，可他却只是靠在床头，收回了想要再次触碰自己的手。

作者有话说

　　删了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