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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齐贤庄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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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意微捧着一盏热茶,温度透过白瓷熨贴着他的手掌,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被烫得通红。江柯的小院子里挤满了人,他站得那么远,看着那扇门开启又闭合,反反复复,每个人脸上都愁云密布。苍擎山派的那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大吵大闹了一通,仗着身后跟着的严诚,恨不得要将整个齐贤庄掀翻。江柯崩溃地要将人全赶出去,明明此刻所有的希望都寄于他一身,却没人愿意听他的话,所有人都围在门口,绕着苏雪转,无论他们此刻心中到底是希望他好还是不好,苏雪都是此时此刻最最紧要的第一位。
杜意微在僻静的角落中找到了正在发呆的牧海舟,放下了茶盏,走过去安静地坐在了他身边。
牧海舟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失神地看着飞翘的屋檐和天边的白云从远处漂泊而来。相比于喧闹,杜意微显然在静默中更自在,可是在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的同时,他却对牧海舟的状况不无担忧。
杜意微的唇轻轻起合,他注视着牧海舟的侧脸,生疏地想要开口安慰他,可最终却只有无声的叹息消失在一团呵出的白雾之中。他把捂热的手伸了过去,覆上牧海舟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背。常年握剑的掌心与那修长细白的手指相比过于粗糙,牧海舟回过神来,两人四目相接,他看了一会儿杜意微,轻轻一笑,将手翻了个面,掌心贴着掌心,张开了五指,与他十指相交。
清脆的一道女声此时显得有些煞风景,“这位少侠看上去有些面生。”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年轻坤道,看起来不过二八芳华,未施粉黛未佩钗环,一支素簪挽起一头青丝,一身素袍笼住玲珑身段,虽如此却依旧难掩花容月貌,仿佛画中人带笑走出。她来的方向正是江柯的小院子,步步生莲,不紧不慢地踱到杜意微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一甩拂尘,似笑非笑,“不知如何称呼?”
杜意微不怕人看,但他没兴趣搭理陌生女子,瞅了她一眼不吱声,嘴角往下挂着,看起来是被人打扰的不满。
牧海舟起身与她招呼,“西清仙姑。这位是我的朋友,杜意微。”
见牧海舟对她态度友善,杜意微料到多半又是牧海舟的朋友,不得不应,却又想将她赶走,烦她打搅了他二人独处的清净,索性道,“我从无量岛来。”
本以为可以令她退避三舍,却不想西清不以为意道,“我听说了,这次武林盟大会我派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可听说牧少侠带来了一位……客人,所以我特意过来看一看。”
言罢,她上下打量杜意微的目光十分露骨,眼神中审视意味愈甚,“这才几日就传遍整个江湖,我原本还以为是传言夸大,可今日一见只能说一句怪不得了。”
“什么怪不得?”牧海舟问道。
西清却是只笑不答,“每个人见到我都要问一句苏盟主如何了,你同苏雪关系那么亲密,怎么反而不问?”
牧海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杜意微,发现他低着头根本就没在听他俩的对话。长长的睫羽低垂着,整个人看上去又低沉又疲惫,他有些心疼,知道自己的情绪可能影响到了杜意微,“意微,今天够忙乱的,你累吗,要先回去休息吗?”
杜意微一怔,抬眼看着牧海舟的眼睛,心中说不出的失落。
又要赶他回避。
杜意微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他还记得他初见牧海舟时,那人脸上肆意的笑容,可此刻,他竟半点都找不出牧海舟当时的那种洒脱和快意,他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绑住了翅膀,说是自由的,却也无法振翅高飞。而杜意微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原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牵无挂也最无忧无虑的人,可现在,他却甘愿从此多了束缚,将自己的羁绊系在了牧海舟的身上。
“你小心你自己的伤,我先回去了。”杜意微叮嘱道。
牧海舟看着杜意微离开的背影,原本就不顺畅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
被忽略在一旁的西清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她轻轻抚掌,将牧海舟唤回神来,“紫/阳谷可不是浪得虚名,江柯连死人都能救活,更何况苏雪不过寻常刀剑金创,伤是重了些,可现在已经没事了。至于那位秦三娘子已被齐老庄主安顿在庄上,并且特意派侍卫在她所住小院外保护,寻常人靠近不得,一切还待苏雪醒来亲自与那位林夫人对峙方能真相大白,不过秦三娘子带来的消息应该已经令大家心中有了几分定夺。”
她收起脸上的玩笑,颜色转而认真道,“知你必还有其他疑虑未消,但也不用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牧海舟心中还在想着刚刚离开的人,勉勉强强才将自己的关注拉了回来,“这次多亏西清仙姑,不仅救了苏雪的性命,还令我解了心结。这般大恩我牧海舟必要回报,从今往后,仙姑若有驱使,我必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你对每个朋友都是如此吗?你为何要替苏雪道谢,我救的是苏雪的性命,要为此‘赴汤蹈火’的也该是他自己。”西清又笑,她望了一眼远处已变成小小人影的杜意微,眨了眨眼,“还是说你对苏雪与旁人不同,他是你的……”
牧海舟立刻打断道,“仙姑莫要误会。”
西清笑道,“做你的朋友真不错呢。”
牧海舟莞尔,“仙姑取笑我了,行走江湖,不就靠的朋友吗?”
“可做你的情人怕是要伤透了心。”
牧海舟发怔,立刻就想到杜意微离去的背影心中紧跟着一乱,嘴上却道,“不明白仙姑何意?”
西清轻哼了一声,又一甩拂尘,似笑非笑地看着牧海舟,“都说你牧海舟少年豪杰,直爽磊落,看来也是言过其实,你明明就是个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杜意微穿过小花园,就发现自己迷了路。仿造江南园林的布局对于杜意微而言,很难看出其中的差别,他凭着记忆绕着假山走了一圈,发现每一条小径都似曾相识。几乎所有人都在江柯那里等着苏雪的消息,这会整个山庄竟是看不见一个人。直到杜意微走到一处偏僻小院,才听到了女人的争吵声。
杜意微在远处停住了脚步,看见一妇人身着孝服站在院外冲着里面的人破口大骂,什么“不要脸的狐狸精”、“只会勾引男人的贱/货”诸如此类,不堪入耳。她情绪激动,被门口的几个侍卫拦住,入不得门,得不到里头的半点回应,像是一出滑稽的独角戏。她面上涨得通红,独自唱了半晌,终是累了,退到一旁叉着腰喘气。她头上的发簪摇摇欲坠,头发有些松散,像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杜意微认出这是林富的夫人,那便不难猜到此刻住在这小院子里的是刚来山庄不久的林富侧室秦三娘。
只听里面传来了一声轻笑,林夫人顿时又精神抖擞了起来,指着里面的人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妇,赶紧给我滚出来,看我不抓烂你的脸!”
“姐姐,你且消消气,听说你又是撞柱上吊又是写血书,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再气到吐血怕就难醒啦。”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慵懒又惬意,像是刚刚才睡醒,林夫人的激动相比之下像是落在棉花上的一拳,被化解得无影无踪。杜意微只听得到秦三娘的声音,不见其人,看不见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可听她轻松的语气根本不像之前在大堂内所表露出的对大夫人的畏惧。
“呸!”林夫人气得直接拔了她的双剑握在手中,“你这娼/妇也配同我互称姐妹?老爷被奸人所害,你居然还敢为奸人辩护,你这个没良心的贱/妇!”
那秦三娘这样被辱骂也没有气急败坏地回嘴,但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大娘子,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呢?不是舞剑弄棒就是收拾这一房那一房的,整天都在内宅里打转,是,你是把妾室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可家里的生意如何,老爷的朋友又有哪些,你怕是一概不知吧?”
“我乃林家当家主母,理应掌管内宅,我真后悔没把你这良心狗肺的贱/妇逐出家门!”
秦三娘冷笑一声,“当家主母?你真的能吗?”
“你!”
“你什么你!你这弃妇老爷早就厌弃于你,还当家主母,不过只会在妾室们面前虚张声势,老爷多久没去你院子了?我进林家这么久了,老爷一个月来我这儿住半个月,其他妾室各有数日,而你这当家主母呢?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你别再自欺欺人!”秦三娘打断了她的话,反唇相讥道,“你哪里晓得老爷那趟镖走的是什么?他同苏雪的书信往来你又读过几封?我告诉你,老爷不少书信可是由我代笔。而你一问三不知居然还跑来武林盟大会撒泼污蔑别人,真是丢尽了林府的脸面!”
林夫人哪里被人这般羞辱过,对于秦三娘言语中流露出的不屑与不恭更是令她气急败坏,她直接提剑刺来,这架势像是要直取秦三娘的性命。拦在小院前的侍卫冷眼旁观两个女人的争执,此刻真动起手来,他们却不能真不搭理,这秦三娘子不单单是苏雪用性命送来的证人,更牵出了隐在水面之下的陈年旧案。
林夫人武艺不凡,可这两位侍卫却也是齐贤庄精挑细选的好手,而那秦三娘更是在旁言语嘲讽,以此刺激林夫人,几番争斗下来,林夫人不但丝毫讨不到便宜,更因气急攻心频频失误,在侍卫们的围攻之下败下阵来。
林夫人抹去嘴角逸出的鲜血,仰天长笑,“至死我都是林家的大夫人,是他三媒六聘,中门大开迎娶的妻子,而你,”她用剑尖指着秦三娘,“你这贱/妇有本事就一辈子躲在别人家里别出来,要是让我抓到你,我定要让你给老爷陪葬!你不是说老爷最喜欢你吗?我同他一日夫妻百日恩,送他这样的大礼,他若泉下有知定会高兴。”
杜意微看着林夫人踉跄离去,颇有些不解,看她剑法明明也是个厉害的女剑客,想她在年轻时必然是个神采飞扬的女子,为何会将自己的青春岁月在与丈夫妾室们的争斗之中磋磨殆尽。最一开始他们想必也是相爱的夫妻,可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刻,俨然早已走在了不同的两端,即便如此,却还要执着在那一张婚约上,执着在不知多少年前曾许下过的誓言吗?
世俗中的男女演绎着他看不懂的爱恨与执着。杜意微想,我从无量岛来,我与他们都不一样,我不会变成这样。
那一晚,杜意微喝着花雕醉倒在了窗边,那轮月照亮了他清丽的侧脸,以及那道浅浅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