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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沉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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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意微对牧海舟说自己喜欢中原分明的四季,但其实他并不太喜欢冬天。北风像是一把刀,割得他皮肤生疼,整张脸变得又干又糙,所以他不得不总是用薄纱披帛把自己的脸尽量围起来,牧海舟笑他穿戴得像个女子,他带着几分薄羞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花雕酒驱走了周身的寒意,同时也令四肢绵软无力,头脑昏胀,喝醉的感觉变得和躺在无量岛海滩上的有些类似,暖烘烘,懒洋洋,和身体下的沙子也好,海水也好,或是硬邦邦的桌子也罢,融为了一体,有生命或是没有生命,蜉蝣一瞬或是长生不老,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彻底了无踪迹。
可是往往到了这时,总有些不合时宜的记忆悄然从尘芥中伸出试探的蕊芽来彰显存在感。
杜意微知道自己在无量剑派是一个特例,不单单是因为他并非师父唯一的弟子,而是他来到岛上的时候已是一个记事的孩子。
他发着高烧,说着胡话,那些一起从家乡逃难的人将他扔在了路上,他什么也没有,衣不蔽体,手和耳朵生着红彤彤的冻疮,小腿有一道深可露骨的伤在这么冷的天里也开始溃烂,也许在太阳驱走冬夜的下一个天亮前,或是运气再差一些,在变成狼群的食物前,年幼体弱的孩子就已经断气了。
可是他到底是命不该绝的。一个气质出尘的男子救了杜意微,只用一把小米熬成的粥便救活了他的命,当问到名字时,杜意微看着对方,点着头,心里想的是我还想再喝一碗。答非所问,看起来还有些呆,可那男子却十分满意,又问他家在哪里。
杜意微仰起头,指了指天上。他的亲人都不在了,他那个时候太小,什么都不懂,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家乡会变成人间炼狱,优渥富足的生活顷刻颠覆,就连疼他爱他的亲人都一个个死去,家里的乳娘带着他跟着同乡们一起逃难流浪,后来乳娘死了,他被辗转托付给别人,面孔还没有记熟,那人也同样没有熬过某一个冬夜。他一开始也会哭闹,想要爹娘,直到再也没有人会照顾他时,才学会在一次次被故意丢下后又一次次勉勉强强跟上别人的脚步。如果不是在天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亲爱的爹娘又怎会不来寻他。
当时他并没有察觉到师父对自己的试探。师父以为他高烧太久,虽然没有烧成个傻子但记不清自己的来历。后来,等杜意微发现了无量剑派的古怪秘密,他便不敢表现出还记得上岛之前的那些过往,他的家乡、他的父母,应该统统都忘记,可他从小就被很好地教导,不能做一个虚伪和说谎的人,所以杜意微只能选择用沉默与回避来隐瞒这些。这是他一生中迄今唯一的不坦诚。
他不想每晚再为闭上眼还能不能睁开担忧,或是睁开眼发现又被同行的人抛弃,不想每天费尽心思地寻找食物,仿佛人生的意义和动物没什么两样,就只剩下想办法活下去。在无量岛上,只有师父,没有人会嫌弃他太小,是个累赘,烦他什么用都没有却要消耗食物,尽管他吃得很少很少。他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需要好好练剑,好好听话,好好装作一场高烧烧去了过去。
躺在柔软潮湿的沙滩上,杜意微从小小垂髫到翩翩少年,他抬头仰望着夜空,越来越想离开小岛去中原看看。可这算不算是一种忘恩负义?
“意微为什么躺在这里?”师父找寻了他许久,发丝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他解开披风,想要为杜意微穿上,“你冷不冷啊?”
杜意微坐了起来,摇了摇头,“累了,在这儿躺会儿。”
不练剑的时候,师父就变得十分和蔼可亲,笑眯眯道,“意微长大了,有心事了。这样吧,今晚睡前我给你读个《情烈记》吧。”
曾几何时,讲睡前故事是师父的奖赏。只有杜意微练剑练得特别刻苦,进步卓越的时候才有的特殊奖励。可今日不同,杜意微什么也没有做,却得到一个睡前故事,这让小少年有些受宠若惊的不安。师父觉得他已经是个少年了,可以听些情爱故事,所以给他读了一篇出身优伶的主人公文雅全被云天章所救,死后向他报恩的聊斋故事。与其他过往师父所讲的故事有所不同的是,其中两位主人公都是男子,两人之间不止恩义,还多了情爱。这睡前故事教杜意微听得精神百倍,根本睡不着,追问道,“一个死了一个活着,那他们两人最后还能在一起吗?”
师父有些困了,但并没有敷衍杜意微,“杜撰的故事,作者想要他们在一起便有千难万难也能在一起,若是不想,那便是金玉良缘也是有缘无份。听个故事而已,无须执着。若是不满意作者写的结局,你自改了去便是,你想要他们在一起,就教他们在一起。”
杜意微想了想,道,“我想教他们在一起。”
“我们无量剑派从不屈从命运,我们掌握命运,改变命运,当然,你现在还不够强,连师父都打不过。”师父说完摸了摸他的头,下一刻自己便呼呼大睡。
杜意微躺在草垫子上翻来覆去,心想着会不会有人待我也如此真心,如此爱我,甚至愿意为我去死。
他会是个怎样的人。长相如何,身量几许,做什么营生的。
杜意微抬起眼看天上的月与星。
不知道师父那些话本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杜意微曾偷偷地找过,却从来没找到过师父的那些私藏,他想中原一定会有许多各式各样的书局,随便买随便看,他甚至可以一天看一本,就算今天躺了一天,偷懒什么招式也没有练。
但尽管心里想的是离开,杜意微也从来没有准备真的要杀死自己师父,遵从门派古怪又冷血的传承规矩。
他丢下了剑,以沉默反抗,花树在月光下随着微风摇曳,他目光清澈又倔强,说道,“师父,为什么我要出师,你就必须死。我们一起活不好吗?”
两鬓有些飞霜但面容依然年轻的男人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杜意微,拾起了被扔在地上的剑,“意微,你不是想要离开无量岛吗?”
杜意微早该料到自己的那些心思瞒不住朝夕相对的师父,他垂下头,小声地嚅嗫道,“那也不想你死。”
不然,这世上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师父轻轻叹了一口气,“能够进出无量岛的人要么是完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要么是完全继承了无量剑派全部武功的人,而你,到现在只学了无量剑派的招式,至于内力……”
他顿了顿,将无量剑派最后一个秘密告知杜意微,“必须由我传给你。”
杜意微怔住,他立刻想明白了,“所以,一旦你把内力传给我,你就……你就会……”
“内力尽散,我就会死的。但是没有无量剑派世代传承的内力,你是出不了岛的,所以每一代无量剑派的掌门都只会收一个徒弟,”师父说的时候,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死亡对他而言是向往已久的事情,“我等了太久了,意微,别让我再等了。”
那孟雪臣……
杜意微猛地想起了师父之前的那位弟子。他从话本里得知,按照世俗常理,他和孟雪臣应当是关系亲厚同门师兄弟,可是,在无量剑派,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前任与继任。
“变成完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这就是离开无量岛的第二种方法吗?”杜意微问道。
师父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他像是回想起很不好的回忆,“杜意微,不要,你不要这么做,你也不能这么做。”
他难得地叫了杜意微的全名,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诚恳的请求。
杜意微垂下了眼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流下了眼泪。
梦境中的自己流着泪,梦境外的人也泪流不止。
可不同的是,此刻,梦境外有一只手正在轻轻蹭过他的眼角。牧海舟俯身凑近杜意微的脸庞,只听见他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他轻轻搭上杜意微的肩头,“回床上去睡好不好?”
他明知道杜意微喝醉了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但他还是耐心地小声呼唤杜意微的名字,同他说话,寻求他的同意。杜意微鼻腔里大概是逸出了一声轻哼,牧海舟终于一手抄起他的膝弯,一手搂着他的肩,将他一举轻松抱起。踢开地上的空酒瓶,从窗边小桌回到床上也不过三五步,月光流淌在地上,像是从天上一直流下的酒,教没有喝醉的人也跟着微醺,牧海舟踏碎这一地的银光,将喝醉之后变得更加柔软的身躯小心放在床榻之上,而月亮也恰在此时刚好照在了杜意微的脸上。
他第一眼见到杜意微的时候,就心旌摇曳,说他是见色起意也不为过。他牧海舟自认是个潇洒不羁的人,这一瞬间的着迷怎么可能令他这一生受此束缚,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牧海舟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控制得很好,他和杜意微之间比朋友更亲密一些,拥抱、牵手,虽不是寻常的朋友可以做的,可他总是忍不住放肆之后自欺自人,再进一步却又教他犹豫。
杜意微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两人彼此注视着对方,沉默良久。
牧海舟掠开他垂在脸上的一缕发丝,低头吻上了那张沾着酒气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