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风愁雪》楚危

27、齐贤庄四

　　秦三娘三十有七，但乌发红唇，肌肤光洁白皙吹弹可破，虽成熟风韵，但脸上不见一条细纹，一抹齐胸襦裙披着雪白的狐皮依然显得身段婀娜。那女子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不似良家出身，但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温柔柔，言语得体，听得出是读过书习过字的。事实上，称她是林夫人并不妥当，她只是林富的侧室。虽然身份上远不如发妻，可是她知情解意，是林富的解语花。

　　“我家老爷原本是在衙门里当差，虽比不上那些名扬四海的大名捕，但也是岭南一带有名望的捕头，他为人豪爽，江湖上的朋友不少，也曾托过江湖上的朋友办过几件大案，所以他从衙门退出来后自己开镖局，官家也好，绿林也罢，都卖我家老爷几分薄面，生意也越做越顺遂。他江湖上的朋友众多，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记不清楚，但苏雪苏盟主我是记忆犹新的。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这样冷的一个冬天，我家老爷走了一趟生辰纲，那是九千岁的大寿贺礼，送礼的是平海军节度使崔蒙。”

　　提到这个名字，有人想起来了，插嘴道，“我记得那位崔蒙节度使原本不姓崔，好像是认崔充作干爹，改姓崔的。”

　　在场众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此嗤之以鼻，这种为了仕途认一个太监作干爹还改了姓氏的数典忘祖之辈，实在令人不齿。

　　秦三娘点头，“崔蒙送给九千岁的贺礼是二百万两雪花银，五十万两黄金。”

　　议事堂内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位员外也脸色惨败，低声议论，怕是他们全部家当加起来都及不上一回的礼金。可这崔蒙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百多贯，他哪里来这么多钱孝敬干爹？

　　“听我家老爷说，这平海军节度使并非肥差，不过是个虚衔，他曾担心这钱来路不正，又不敢直接问崔蒙，所以曾邀他来家中吃饭，我在旁伺候，我家老爷在席间趁崔蒙醉酒旁敲侧击，问他如何赚得这么多钱，可有什么生意门路。他大概是喝得大醉，没有防备合盘托出，他竟与倭贼串通，叫他们来佯装滋扰沿海，他的士兵早就得知消息，早早等候在那里，装作赶去将那些倭寇们打退，而且这样做戏还能不伤一兵一卒，传到朝中自然嘉奖他退寇有功。”

　　此言一出，犹如水入热油，顿时议论声鼎沸。

　　“怪不得，我派弟子曾救过被倭寇攻击而溺水的渔民，那些倭寇所持兵器皆是我朝军制，怕是崔蒙还常常以倭寇来犯为由要求朝廷多多下拨军费。这些军费不但大多进了崔蒙自己的口袋，恐怕其中不少箭只兵器，也被他贱卖换钱了。”一位门派位于南海观音岛的掌门面色沉重地说道。

　　有位员外应该是常与官府打交道，透露道，“我与官府有些生意往来，那崔蒙来的第一年，朝廷拨给他的军费就已是上一任节度使大人的三倍有余。”

　　此事太过令人震惊，若是坐实，崔蒙无疑有叛国之嫌疑。

　　有人不信，“那还有知州、通判两位大人不可能对这些一无所知，却不见他们行督察之职啊！”

　　另一人道，“看来你们是真不了解朝堂之事啊，崔节度使退寇有功，知州自然也顺势得道，得了朝廷不少褒奖，于他仕途只有好处啊，我猜崔蒙肯定也孝敬了不少，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他们谁敢得罪崔充，这群文人，只会耍耍笔杆子，哪有什么骨气，真有骨气的，怕不是早被崔充给杀了。”

　　秦三娘证实，“本州的通判大人本就是九千岁的门生。”

　　一群江湖中人好一阵唏嘘，唏嘘朝廷被蒙骗，民脂民膏喂得硕鼠脑满肠肥，最危险的还是养虎为患，万一哪一天那些倭寇们再次进攻，却不再佯装，怕是整个平海军都要覆没。

　　杜意微听着，虽不像众人这般义愤填膺，但心情也说不上的沉重。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牧海舟，发现他始终一言未发，可脸色铁青，极为难看，双目凝视着某处却并无实质的焦点，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他伸手轻轻触了触牧海舟的手，发现这人一向温暖干燥的手竟比他还冰凉，他心惊不已，连忙小声唤他的名字。

　　身边人的呼唤将牧海舟的神魂唤了回来，他轻轻拍了拍杜意微的手，却避开了他更多的触碰，哑着嗓子道，“我没事。”

　　议事堂内众人已经聊了不少崔蒙，将他的底细扒得一干二净，“听说他考了三次科举都没考上，花钱捐了个小官，他读书不行，但官场混得不错，一路高升，后来又得崔府管事引荐，认了崔充作干爹，不过他在崔充跟前可还排不上号呢。”

　　江湖中人消息灵通，“可不是，那太监四处认儿子，党羽遍及天下。听说当年在洛川一战中北洛人刚冒了个头他那心腹就带着军备齐全的部下直接逃了，不战自溃，以至于北方门户大开，几座边境的城池直接被围，断粮了许久，最后被北洛人逐个击破，当时形势太凶险了，北洛一鼓作气，甚至要南下直掏龙廷，不是据说连朝臣们都劝皇帝往南迁都，最后为了停战皇帝割让了九个州，几乎整个北疆都让给了北洛。都这样了，那逃兵回朝后不知用了什么样的说辞，不但保住了性命，居然还在两年后升了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牧海舟闻言微微眯起了眼，像是看见了猎物的猛虎，鼻尖嗅到了血腥气味。

　　眼见他们越扯越远，有人不得不提醒道，“诸位慎言啊，那太监耳目众多，咱们虽然都是江湖中人，也不怕他们，可人多口杂，还是别给齐老庄主找麻烦不是？”

　　“这位林夫人，请您继续。”

　　秦三娘点了点头，道，“苏雪与我家老爷是江湖上的朋友，临行前他曾来劝老爷，请他不要送这趟镖，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其实我家老爷打心底里也是不愿送的，可是实在不敢拒绝怕得罪了崔蒙，更怕得罪九千岁，所以最后还是带着我家全部镖师启程了。那苏雪说，若老爷执意要护送这些不义之财，他便只能劫镖了。后来他果然出现在了半途中，与我家镖师们打了一场，因寡不敌众而败走。我家老爷后来常对我说，苏雪是真情实意为苍生黎民，至真至诚的英雄好汉，与他更加交好，并且由衷地敬佩他。”

　　“嘶——这样说来，苏雪与林富镖头是好友，应该不会害他吧，他连想要劫镖都提前告知，看来足够光明磊落，不可能故意骗林镖头，让他走被埋伏的陷阱。”

　　“这也很难说，万一苏雪劝止无用，下了杀心，用计取呢？”

　　杜意微听着这话耳熟，顺着声音望了过去，果真是位熟人，赵海。这人死性不改，不甘心苏雪就这样被洗白。

　　“要我说，若林富镖局送的是这些东西，那被劫镖可真是活该，这是替天行道！”有人冷不丁地吼道。

　　秦三娘垂眸，敛去了目中的情绪，她一直表现得很沉稳，沉稳得好像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令杜意微有些生疑。

　　“后来，那崔蒙可有再让你们镖局送镖？”有人问道。

　　“有，”秦三娘知无不言，“后来又送了几趟，直到去年，我听老爷说不用再送到京城了，那崔蒙让他直接送到一处山庄。”

　　“藏丰山庄？！”牧海舟脱口而出。

　　“正是。”秦三娘道。

　　整个议事堂立刻又变得嘈杂起来，这回有些难以平息。有不知道的在问知道的，有重新开始猜测藏丰山庄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有人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已窥见玄机。

　　“难怪我们没人知道这个藏丰山庄，原来不是我们江湖中人所建。”

　　“牧海舟不是说那个藏丰山庄像是屯兵之地吗？”

　　“牧海舟怎么知道的？他不是和苏雪一伙的吗？难道他和朝廷也有牵连？”

　　牧海舟的名字夹杂在这些议论声中，格外得明显，杜意微有些担心地看向他，而牧海舟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将一切噪音都屏蔽在外，整个人神游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杜意微只能将目光落在站在中心的那个女人。那位秦三娘低眉顺目，这样一位弱女子，苏雪宁愿自己被围攻重伤也要将她毫发无损地送到齐贤庄来，恐怕她确实是个重要的人证，一个足以洗清苏雪所有嫌疑的人证。

　　可是，她所说的话又如何验证呢？

　　秦三娘掏出了几张林富镖局的镖书，上面有镖物的清单以及启程、到达两处地址，委托人以及押镖的镖师名单，更为关键的是，每一张上面还有押镖的林富镖头亲自画押验货，“崔蒙一直很信任我家镖局，所以我们林富镖局为他送了很多次镖，线路固定，所以特别容易引得旁人注意，我记得那时候老爷就已经有换条路走的打算了，所以苏雪那封信中有没有劝老爷换路走，都无关紧要，因为他早就打算这样做了。可就是那一次，我家全部镖师没有一个能回来，他们全都没了音信……”

　　她说到最后隐隐带上了哭腔，难抑心中悲痛，林富还活着时，对她宠爱有加，她自然衣食无忧，可是一家之主不在了，她一个侧室膝下又无子嗣，每日只能仰人鼻息，看大夫人的脸色过活，听说大夫人准备再将她发卖，叫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她是真的怕了，幸好丈夫生前的好友苏雪听说了她的遭遇，将她救了出来。

　　“最后那一趟镖，押的是什么？”牧海舟冷不丁地问道。

　　秦三娘想了想，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我记得好像不是什么财物，那次行程其实特别轻松……”

　　牧海舟直接上前翻找起了那些镖书，找到日期最后的那一张，只见镖物处填着短短两个字，那是个人名——牧传。

　　“也姓牧啊……”有人跟着一起凑上去看，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偷偷看牧海舟，可不久前还发生过关于牧海舟是牧寄空私生子谣言被当事人当场辟谣的前事，谁也不敢再对着一个姓氏轻易地发散。

　　“啊，是一个人，那次的镖物是一个人。崔蒙同我家老爷说，这人同当年洛川之战有关。”秦三娘道。

　　“是的，他就是当年杀了镇守城池的守将，打开城门向北洛军投降的罪人。我的叔父，”牧海舟面无表情地说道，“也是我的杀父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