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风流》羽蛇

6、雨夜

　　入了夜，白日的酷热散去，还有些凉，空气中有种潮湿的味道。

　　顾栖趴在屋顶上，从树叶的缝隙向对街看去。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那间屋子是黑着的，一直都没有亮起过灯。可他知道，屋子里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白日里那个“行人”，就进了那间屋子。

　　对于白墨叽有仇人这种事，他一点都不意外。或者说，他觉得白墨叽如果没有仇人的话，才是见了鬼。

　　顾栖倒不觉得白墨叽会在这些人手中吃亏，只是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对方有阴沟里翻船的可能。

　　提前警告一下总是好的。

　　他趴了一阵子，没等到对面有人出来，却有一个缥缈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我……死得……好惨啊……”

　　顾栖没回头：“头七都过了，你怎么还不去投胎。”

　　来人脚下没发出半点声音，笑嘻嘻地在他身边趴倒：“居然不害怕，看来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我又不是你。”顾栖往旁边挪了一下，给他腾个地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顶在腰上很不舒服：“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男儿腰挎长刀。”白墨叽正色回答。

　　两人贴得太近，顾栖想推他离远点，手中的剑鞘倒是先戳了过去。

　　“你好硬啊。”白墨叽娇嗔：“弄疼人家了。”

　　顾栖索性又捅一下。

　　这一次，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剑鞘。他低头看看，发现白墨叽居然没驴他，还真是带了刀过来的。

　　他第一次见白墨叽的刀，正想多打量，对方已经又挨过来，那刀柄顶着他的腰，消失在两人的缝隙里。

　　“大半夜的约我出来，也不选个好地方，”白墨叽兴致勃勃地建议：“要不然咱们去熙景大街那边喝花酒，怎么样？我知道几家酒不错。”

　　顾栖眼睛落在那扇窗户上，不跟他废话：“有人盯上你了，那里。”

　　“哪儿？没看见啊。咦？”

　　两人同时抬头看天，雨滴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的头上。在他们抬头的这个空当，雨滴迅速密集起来，攒了一整天的沉闷瞬间变为倾盆大雨落下。

　　顾栖心里比天气还闷。他经历过两场不愉快的大雨，失去过两个对他有不同意义的重要的人，所以对于这种雨天很没有好感。

　　“别发愣了，”白墨叽捅捅他：“赶紧找个地方躲雨吧。”

　　对方毫不在意，这让顾栖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就不好奇？是谁找你麻烦？你是不是没在江湖上走过。”

　　“没走动过。”白墨叽承认：“我很忙的。”

　　顾栖拿出前辈的姿态教育他：“江湖上轻敌是大忌。”

　　“不是我轻敌，想找我麻烦的人多了，他们还排不上号。”见顾栖不动，白墨叽把手放在屋顶上：“行吧行吧，你要是想知道，咱们就看看是哪路喽啰活腻了，一会儿你一半我一半。”

　　顾栖还没把最后一句话琢磨明白，便见白墨叽手下的瓦片飞了出去，转眼间将那扇窗户砸出一个大洞。

　　屋里没人惊叫，在窗户破开的瞬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

　　这他妈的！

　　顾栖在心里骂了一句，跟着白墨叽跳下屋顶。

　　“溜一溜他们。”白墨叽笑嘻嘻的：“你向东我向西，一人一半，完事了去熙景大街西口，看看咱们谁先到，输了的请客。”

　　顾栖没来得及把人叫住，只能站在原地，像看个智障一样看着他的背影飞奔而去。

　　果然没过多久，白墨叽又沿原路向他狂奔回来：“日他先人！还真是都冲我来的！顾栖！救我！顾栖救我！”

　　他风驰电掣地从顾栖身边奔过。顾栖原本打算让到一边，谁知跟在后面的身影人未到刀光先落，几人已经打算先围住顾栖。

　　这些人里没人不知道顾栖的名字，也绝不会认为好管闲事的顾栖会袖手旁观。

　　“日！”顾栖狂骂一声，闪身躲过，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追着白墨叽而去——他可不想再帮白墨叽挡枪。

　　“我再管你的闲事，我就是头猪！”白墨叽没有真的没义气地丢下顾栖一个人跑，顾栖很快追上了他，咆哮一声。

　　“没事，我不嫌弃你是头猪。”白墨叽的额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他随手拢在后面，像是完全不在乎后面的人一样：“那你先跑，我帮你挡挡？”

　　顾栖已经跑过他身边，这话又让他眼前一亮。

　　他从没有见过笔翁，可他曾经最喜欢听父亲讲的，就是父亲和笔翁的放手一战。他能清楚看到，父亲每次讲起时，眼中都有挡不住的光芒和微笑。

　　父亲告诉他，身为武者，一生能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好对手，是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他想看一看父亲始终无法忘记的那种刀法。

　　就在他的脚步一顿，正想着回头的一瞬间，一种无法言喻的凉意传遍全身。那是他的身体对于危机的警醒。

　　剑身嗡鸣出鞘，几乎在分毫无差中架住了刀锋。他脚下滑动退了一步，抵住对方拔刀的冲势。

　　隆隆的雷声夹着雨声，像是把二人身外的一切都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白墨叽眯着眼，雨水从眉睫上滚滚落下：“顾栖。”

　　顾栖的剑稳如泰山，沉默地盯着白墨叽。

　　“退步了吧。你需要一块好的磨刀石时时打磨，来跟我玩儿吧。”白墨叽咧嘴一笑，一边的虎牙隐约可见，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即将撕咬猎物的野兽：“我很硬的。”

　　相交的刀剑发出瘆人的摩擦声，再在雨夜中无声地分开。

　　夜晚和雨水隐去了行动如风的影子，顾栖撤剑，拧身，贴地而飞，剑刃在闪电亮起的一瞬间直指对方的前胸。

　　黑夜中又是一声极其微弱的“叮”的一声——对方架住了他的剑锋。

　　他在大雨中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觉得落在身上的雨都像是滚烫的，又好像是他的血燃烧起来，变得滚烫，烫得他全身有着止不住的战栗兴奋。

　　顾栖忽然明白了，他身体里天生流淌的就是江湖人的血，他厌烦的从来不是有人找他比武，而是没有最好的对手。

　　“好。”他舔舔嘴唇，嘴角漾开一抹笑容：“来玩儿吧。”

　　响雷又一次在头顶炸响，紧接着又有一道闪电携着一串儿的滚雷而来。

　　在这一闪而过的光亮中，两道身影飞快地碰撞，又分开。他们身边的雨水被激荡弹开，在四周仿佛形成了一道屏蔽遮挡，连雨滴也不被允许进入搅扰。

　　被浸湿的土地变得泥泞，清晰地留下一道道痕迹。

　　滑步，退后，前冲，躲闪。还有携着真气的刃风斩开的空气、雨水和地面。

　　天地之间只剩下眼中的彼此，还有利刃上闪烁的明亮。雨帘隔开他们，又让他们的身形显得愈发清晰。

　　微光中，白墨叽的笑容变得狰狞又癫狂，他不用去看就知道，自己也是一样。身体战栗，心中狂喜。

　　又像是那天的梦境一样，梦里始终在不知疲倦地挥剑，眼中也只有对方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像是顾栖，又像是父亲，对面的人既像是白墨叽，又像是笔翁。

　　梦得很累，又很畅快，汗水从全身流淌下来，还是那种熟悉的滚烫。

　　连利刃的寒光也是滚烫炽热的。

　　顾栖从未一觉睡过这么久，他记得是凌晨时在微雨中回的家，连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理，就疲倦地滚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外面黑蒙蒙一片。他摇摇晃晃地去井边打水时，天边又泛起了微红的曙色。

　　居然睡了将近整整一天。

　　他举起水桶，从头顶淋下水来，然后咬着牙把黏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清洗净已经干涸的伤口，妥善包裹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多伤了，白墨叽对他半点没有留手，就像真的要置他于死地一样。

　　可他不介意，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痛快了，他需要有人点燃这种热情。别说白墨叽只是伤了他，就算是真的要他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而且白墨叽说的对，在这种地方闷了几年，没有时时的刀光剑影为伴，他的确是有些懈怠了。对方在他剑下，比他游刃有余许多。

　　等他收拾停当，天已大亮，肚子唱起了独角戏，抗议这么久的虐待。

　　顾栖锁了门，双脚习惯性地带他往包子铺走。没见到白墨叽，却遇见意料之外的人。

　　“卓大人。”他强撑着寒暄一句，但神情间还是有些恹恹的。那是狂欢之后留下的，那个雨夜用光了他的亢奋和激荡，一时还提不起精神。

　　卓然微笑地打量着他：“顾捕头不多休息几天吗？统领已经吩咐我跟府尹大人打了招呼。”

　　“没事。”顾栖坐下来，垂着眼皮，没滋没味地嚼着包子：“他怎么样？受伤了吗？”

　　“统领一切都好，没有受伤，只是因为那些人的事，忙了一些，所以派我过来给他买早饭，顺便看看顾捕头怎样。”

　　顾栖心中很挫败——白墨叽至少伤了他七八刀，他这几年真是退步了。

　　“那些人抓到了吗？”说起这个，他又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会担心区区杀手的事。白墨叽哪可能有耐心去对付那些人？有大批的手下效命，哪用得到自己亲自动手。

　　那天白墨叽专程带了刀过来赴约，目的只有他。

　　“顾捕头不用担心，已经抓到了，这件事统领心里有数。”卓然从老板娘手里接了包子，向他点点头，上马走了。

　　顾栖抬眼看着那背影。

　　从前他行走江湖，最烦的就是别人一听他的名号，就贴上来要比武论输赢。可如今，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个念头。

　　真想再和白墨叽较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