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短篇集合）》琬琰ding

3、流水浮灯

　　打马走进汴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
　　汴梁城清风拂柳，烟草连碧，飞花如絮。落红散在风中，随春意扑了满面，他忽的就想起一句诗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寒食将至，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牵马沿着汴河缓缓而行，看见丹阳在水中泛起粼粼光影，白鹭斜飞，穿过青翠水天，就那么荡开了心绪，在平静的心底漾起圈圈涟漪。

　　多年前，也曾身在汴梁。
　　那是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
　　十年边关的风沙，没有掩去那些温暖的曾经，反而随着时光的走远，愈来愈清晰。
　　拂动尘埃的风将往事渐次剥落，他抬头看了看春色无边的山河，听着时光流逝的清音，唯觉往者不复，一切恍然如昨。
　　终于，还是回来了。
　　此次进京是重返开封府，而职位，是曾经熟悉的名称——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驻足在开封府的大门前，他有几分怔忡，往事如幕，渐次袭上心来。熟悉的石狮子，熟悉的大鼓，门口守卫的衣服好像也跟十年前差不多。
　　春风和暖，扑面温柔，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
　　花厅内，黑面华发的大人目光湿润，一时无语。
　　一旁青衫的长者默默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开封府已经两年没有护卫了——”
　　他有些惊讶：“先生，怎么会——？”

　　走进熟悉的房间，仍是当年简单整洁的模样。
　　掩上门，站立在屋中央，不经意被屋顶亮瓦漏下的阳光砸伤。夕辉将他怅然的身影拉长，一枚碎花瓣滑落在雕花的窗棂上。
　　他随意拉开靠墙的柜门，看见了几本堆叠整齐的书，还有，躺在角落里的一盏陋旧的莲花河灯。
　　心在瞬间被击穿，那些记忆像清风一样穿越了经年岁月，又如流水一般浸入了思想，渗透了骨血。

　　十三年前，他是名孤苦的少年。
　　带着求生的欲望、父母亲人的冤屈，他离开了贪官横行又灾荒连年的家乡，随人流一路乞讨上京，只为了一个信念——活下去，为家人申冤。
　　那时候的天是什么颜色，他根本不知道。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他眼中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的颜色，食不果腹、辗转流离的日子里是没有天的。
　　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的路，饿了多少天。只记得晕倒前，眼前晃动的是一抹红色。他以为自己一定是到了地府，看见了一身大红的钟馗。
　　醒来时，那抹红色仍在眼前，却不是钟馗那副骇人的嘴脸。眼前的面孔年轻俊朗，眉心轻拧，却如春光皎洁，金色的阳光恰好给他镶上了一道柔和的金边。
　　他想，莫非自己看到了俊武的天神？
　　“天神”温润的微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展昭，然后把他带回了开封府衙。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开封府住下，渐渐看见了天的颜色。
　　原来，除了苍白灰暗之外，天还可以是蓝色的，就像展大哥常穿的那件蓝衫，简单安稳，洁净亲切。
　　那年中元节的夜晚，他站在汴河边，看堤柳如烟，汴梁城的男女老少聚到河的两边放逐一盏盏河灯。
　　水面如绸，人间的银河星光温柔，一片安静祥和。他心思如潮，百感交集。
　　这一天，父母冤屈得申，展大哥送了自己一盏河灯。
　　先生说，放河灯是为了寄托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和对活着的人的惦念与祝福。
　　于是那个夜晚，只剩下满眼的流水浮灯，他笑着流泪，看着点点光晕随波远去。

　　这以后，他留在了汴梁。
　　三年时间，跟着展大哥学武、读书。然后离开汴梁，去了边关。
　　木柜里的那只荷花灯，是他临走前亲手做的。
　　因为他从没有见过展大哥放灯。
　　每年放灯的时候，展大哥总是默默的巡视在汴河边，守护着汴梁城这片安详的美丽。偶尔也会驻足，看满河的光晕如鳞，眼底闪过一丝轻怅，随后又微笑着继续向前。
　　他想，展大哥心里，一定也有自己惦念的人吧。
　　于是他用自己并不灵巧的手，做了一只粗糙的莲花河灯送他。
　　之后，便是一去千里。
　　边关的风沙粗劣了他细瘦的肩背，他勇敢的流血流汗，只是为了能和展大哥一样，保护这天下那些普通人的安定，还有那片浮光美景。

　　两年前，收到先生的书信，他正在苦守孤城。
　　传令兵有如神助，居然突破重重包围，带来援军消息的同时还捎来了家书。
　　读完那封信时，敌人已在城下怒吼。他来不及流露一丝表情，便毅然踏上城头。
　　彼时，细雨如织，西北的雨水比汴梁不知道凉了多少倍，一点点浸入身体骨髓，然后漫上眼帘。
　　城下的敌人不屈不饶的攀上来，他半步未退，拉断了弓，砍裂了剑，身体的疲倦和疼痛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活与死之间，不过是多一口气而已。
　　仿佛过了很久，冷雨渐收，云散风清。
　　然后，援军到来，敌人退去。
　　他仰面躺在城墙之上，看漫天碎星如银，时光穿越，仿佛见到汴梁城里的流水浮灯，眼泪终于默默的流了下来。

　　那一战之后，他得到了提升的机会。
　　他婉拒，只提出想去开封府做护卫。
　　又过了两年，终于回到了汴梁。
　　先生说，因为展大哥是精力交瘁旧伤复发而逝，开封府已经两年找不到护卫——因为，没有人愿意被活活累死。
　　而他的申请迟迟没有获准，是因为边关不想放人。
　　直到包大人收到了他的书函。

　　夜色淡然，他点亮了那盏十年前的莲花灯，轻轻放入汴河之中。
　　流水浮光中，他看见展大哥皎如春光的眉目，一如十年前温和英挺。
　　展大哥，我回来了。
　　我会替你，一直守着开封府，守着汴梁，守着天下这份安定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