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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六十四 ...

  •   郊野群山绵延起伏,阴翳间山脚下城池透着星点灯火。山道上一前一后两匹马飞速驰过,数个时辰的赶路消耗着不多的体力,胸口处闷痛阵阵袭来,张良紧握着缰绳,腕上刚留下的几道抓痕狰狞地露着,几处被划破血迹斑斑。
      视线中她的身影直直栽倒的一瞬,似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跳下将她抱起,冲出城楼便奔向那老大夫处,后者却在把脉后对他无奈摇头。那一刻胸口的闷痛几乎将他扼至无法呼吸,他低下头,怀中之人面庞苍白至近乎透明。沛县中已无他人,他阖上了双目,若想救她,那里是唯一的生机。
      项营中有一人与他相识。旧时在下邳逃亡,他曾救过那人一命,后来才知他便是项氏一族的项伯。项梁入薛,他也随从而来坐镇西南,正毗邻沛公所据之地。项伯曾不止一次差人请他来叙,却均被他婉拒。项氏一族曾与他有过关联,此时反秦势盛,不同地方的队伍间关系微妙,他如今效力沛公,只不愿生出事端。
      可现在情形如斯,他不得不去。
      项伯在听闻了他求助的缘由后愕然,而询问过她的伤势后却叹了口气,说城中的大夫只料理粗浅外伤,这等病症怕是找不到能解开的人了。若要寻好些的大夫,恐怕要北上到郡东去了。张良双手交叠胸前拜下的身形一僵,薛郡东部,那是项梁一众人马驻扎的地方。
      窗外似有寒鸦惊起,夕照透过窗柩投下斜长阴影。很快便要入夜了,戍守之军必然戒严,即便是项营中人欲通行也许准许,遑论一个外人。
      “别无他人可相助了么?”他问道,压下语调的起伏。
      项伯侧过身去,似是在脑海中挣扎了许久,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伯知道山中一条小道可绕开城池抵达薛郡东,那里的一处林子里有一位医者。我只在大半年前在山中负伤偶蒙他搭救,再去探寻时已不见了影踪。此人捉摸不透,莫说能否寻到,即便是遇上了,他愿不愿救也实在不好说。”
      张良的肩头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垂首掩过的眼底波涛汹涌碾碎一切。渺茫希望只如汪洋大海中一滴水珠,此行危险之至,一旦为人所获,丢掉性命之余身边之人均会受牵连。挺直的脊梁已酸至麻木,他闭上眼将眼底波澜夷为平地,而后缓缓抬头。
      “良欲一试。”
      她等不及了。
      项伯大为咨嗟,当即许诺将全力相助。支开了城里戍守的人,二人策马奔出城外。天幕中的蓝黑一点点吞噬着夕阳的橙红,马蹄踏下的声响愈发沉闷,枯枝横斜被踩断飞出,路愈发难走,坑洼不平的地面使他难以控制马匹的动作。攥住缰绳的手被磨得生疼,另一只手臂却将面前的人环住。四周静默只余马蹄声紧,胸口靠着她的前额,微弱的一呼一吸清清楚楚落进他的耳中。
      如果那日来救自己的人不是她,如果那日被问起时她没有胡乱编造一个原因搪塞过去,如果在最初她没有被卷进这场算计中,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到如今这般地步。
      他知营中有鬼,只欲按兵不动代那人先显出破绽,当他听见那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后心中警醒,既然知情,以她的脾性怎会不彻查下去。他害怕她为防掀起波浪将对方逼急而一人揽下所有,因此当众出言将被针对的焦点引向自己,却终究晚了。那人已知晓了她的动静,是自己连累了她。
      他不知这条路何时是尽头,亦不知路的尽头将是什么,是转圜的生机还是无望的绝境,亦或是更漫长的奔波辗转。前方项伯的马匹拐入了林间的小道,一侧的远处却骤然火光乍亮,隐隐的嘈杂和蹄声穿过林间树木传来!
      不好!张良瞳孔骤缩,远远的一声高喝破空而来:“谁在那里!”
      手心的汗在疾风下冰冷,被发现了,张良面色一变,散乱的马蹄声渐渐聚集,远远地朝着他们而来。前方背影方向一转,项伯朝树林深处奔去,张良策马跟上,火光逐渐被掩在了层层树木之后。追逐的人马似乎察觉到了他们打算绕路躲避,竟直穿过林子加速欲将他们拦截。距离一点一点地拉近,初春的零星叶子已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身形,转眼间树丛已到了尽头,另一条狭窄的泥路映入他眼帘,前方的项伯却猛地调转马头,面向着他朝他身后跑去!
      “沿这条小道走到尽头便大致可到。这些人认得我,我去试着阻拦他们。先生,”快马疾步如飞二人擦肩而过,项伯的话语夹在风中传来,“保重!”
      喧嚣声滚滚而来,张良紧抿双唇,猛抽一鞭冲向前方。
      身后兵戈声清越却刺人脊梁,人声中混杂着项伯的分辩。他不停地加速跑着,争论的声音渐渐拔高,攀至顶峰时被一声金属碰撞的重响打断,前行的号令如洪钟在耳边震响。张良心下一沉,兵甲相碰间士卒跨步上马,隆隆马蹄声如潮水自海洋倒灌入溪流涌进这条小道,一声不远处的吱呀开门声却如银针刺入耳中。他猛地回头,夜色中一座小庐的轮廓若隐若现,随后是一声带着惊讶的低呼。
      “子房?”
      声音是熟悉的温润。
      张良愣住了。
      马匹小跑几步停下,小庐前一方窄小的庭院间衬着远方的声响寂静如无人之境。门前的人影在视线里逐渐清晰,张良遏制住双手的轻颤,缓缓出声:
      “师兄……”
      骑兵踏尘而来的响声愈发逼近,一声一声马蹄的起落震着他的心跳。再这般下去,这处院落必然会被寻得,张良握紧了拳头,指节处嘎吱的声响闻者牙酸。脚步声渐近,张良将云微从马上抱下,回身时颜路已在面前。
      “这是……”借着微光认出了那个人影,颜路的声音中带上了惊诧。
      “师兄,”双臂颤抖着,张良将她交到了颜路怀中,而后后退两步,对着他一揖,千言万语噎在喉中却只有三字吐出。
      “拜托了。”
      区区三字分量却沉甸如重石,张良起身,翻上马挥鞭直直奔入小道旁的树林。黑暗吞没了白衣的身影,他迎着那支追来的队伍跑去,队首火把的光离他越来越近。士卒听见了队伍一侧的马蹄声,转向将他团团包围。项伯焦急的神色在人群外时隐时现,张良缓缓下马步出,冷清的双瞳中倒映着数十柄长枪的磷光。
      疾风扯落枝桠,那锋利的刀尖在他走出的一瞬便锁死了他的前胸与脖颈。

      “开门。”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而后是沉重的两扇门缓缓推开的低响。
      脚步声杳杳而来,张良抬起头,只容一人立身的小室落入一道光芒,那道逆光而来的人影在他面前站住。
      “子房,桑海一别,不想还能相见。”
      张良长身拜下,肩头与肘侧的疼痛拉扯着身形。他垂下头,恭敬却不卑不亢:“范前辈。”
      范增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小伤痕处,淡淡地朝旁边的人吩咐:“张良先生是贵客,安得如此对待。府西南有一处小院闲置,打扫好了,请先生过去。”
      “多谢范前辈。”张良的声音没有波动,对着范增的背影平静道。
      “处境非常,范某人无法顾及周全,只得尽力让子房少受些罪,”那背影停下,却并未转身,“还望子房理解。”
      “劳前辈操心,”张良姿势未变,“良自感激不尽。”
      范增未有多言,抬步走出了房间。重门在身后合上,他将双手背于身后,对着一旁赶忙上前的一人不紧不慢地发问:“如何?”
      “张良先生是在城西的山区里被戍守的队伍发现的,”那人低着头快速道,身上还穿着未卸的盔甲,“同行的另一人乃是项伯,现在在府外头候着。据张良先生所言,他这番来乃是为沛公收复丢失的丰地而借兵,因薛郡西南项伯所拥的兵力不暇相助,于是连夜向北来求见项梁将军。”
      “丰地守将据丰降魏,魏相周市虽名义上从属陈王,其实早已自立门户。”范增不感意外,语气中隐隐藏了一抹轻视,“张楚之号,虽响应之人纷起,实际上孤立无援、气数将尽。薛泗毗邻,沛公如今战不利退守沛县,借兵之事,迟早而已。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为何在这等时刻来?”
      “这个属下方才也问过了,”那人应答,“张良先生说,事态紧急,沛公领兵在外与秦军对垒,无法亲自来拜访。若走薛郡中的城池,逐一通报恐怕得等上半月,秦军压境,形势逾日则变,因此就……”
      范增听着,却未有出言。旁边那人不安地抬头,恰在此时范增复开口问道,却转了话锋:“沛公领兵出外,战势何如?”
      “回大人,”那人额头上沁出点点冷汗,“这、这个不在属下管的范围里,因此属下实在不知。”
      范增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摆摆手让那人下去了。周围只剩下把守着囚室的兵卒,范增眯起眼,右手并指在身后轻叩着左手的手背。日光还未涤去夜里剩余的寒意,庭院里枯枝败叶在三更的疾风后落了一地,蛰伏的新芽一簇连一簇,酝酿着扬起这初春第一张绿色的旗帜。

      院子外的人来来往往了几趟,项伯远远地看着范增在里面的人们出来之后走了进去,再见他出来时已是红日初斜。门外守了一日的士卒有些倦怠,他四下张望着没什么人在附近,便随意寻了个理由进了去。
      门里面正对着即是一间低矮小屋,项伯轻轻叩门,待里面之人应声后推开入内。屋舍内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日光投进来映在墙上仿佛破开一个洞。张良在一旁起身朝他一拜:“多谢项伯兄相助,今日之恩良必铭记于心。”
      “哪里的话,张良先生曾救伯一命,没法将先生从这等境况中搭救出来,实在是伯的不是。”项伯回礼,随即问道,“范师傅可有问起些什么?”
      “范前辈对良颇为关照,临走前约下改日再以棋对谈,其他未有多言。”张良回道,见项伯松了口气,随即补充说,“如今良处境特殊,项伯兄为项梁将军麾下之人,日后还是不宜多会面了。”
      项伯点头,瞥了一眼窗外的院门,外头窸窣嘈杂传来,似是戍守之人正在换班。
      “先生说的是,只不过伯现在来见先生,乃是确有要事。”项伯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今日待搜查之人回撤后,伯循着原路去找了那位医者先生。那位先生让伯转告张先生,说那姑娘的症状已压制了下来,暂时无性命之虞。”
      张良闻言面上的线条稍有柔和,从方才起一直紧绷的后背也松弛了下来。他点着头,轻声缓缓吐出三字:“那便好。”
      “只不过……”项伯复又开口,面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
      张良心中一颤,抬头对上项伯的双目。后者见他如此掠过一丝纠结,却还是心一横说了出来:“那位先生说,他只可压制一时,那经脉在强行使用之下已断裂,内力失去控制游走其中,不知何时会再度反扑。若是要根治,则还需……”
      张良的视线追着项伯探入怀中的手,取出时指间多了一枚竹片。
      “这几味药。”项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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