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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六十五 ...

  •   接过竹片,张良自右而左细细读过,面色却越发凝重了起来。
      “那位先生说,”项伯继续道,有些为难地看着张良,“其余药材他皆具备,只是这几味活血疏经的药不同寻常,他居于山中多时不曾入薛郡城中,实在是……无从得到。”
      “这些药皆是稀少,薛郡市井中怕也是难以寻到了。”张良欠身凑近炉火,将两指夹着的竹片投了进去,火苗蹿上顿时将其吞没。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默,只余下火焰爆开发出的噼啪声,项伯看着张良的侧脸,火光映照下遮出一片阴翳。许久,他缓缓开口:“劳烦项伯兄再知会一下那位先生,”他顿了顿,声线缀上星点沙哑,却透着坚决,“良会想办法。”

      沛县城楼里像往常一样安静,四五人或站或坐,却均低着头眼神躲闪。最里面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执着毛笔的手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笔下黑色的墨迹糊开了一片。
      萧何方才一早便出门办事去了,时间已至正午还未归来。笼罩在厅堂内的焦虑愈演愈烈,一人看那人一副畏缩的样子看得心烦,忍不住抱怨出口:“现在躲在一边算什么,怎么当初不见你轻点?”
      “我哪知道她这么不禁打?”那人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急得吼回去,“我不过使了点劲想让她松手,怎么知道她就倒到地上了?”
      “管你有没有下重手,反正人是你伤的,要是萧主簿归罪起来,跟我们几个可没有关系。”抱怨那人悻悻道。前两日傍晚萧何回来见厅里的人神色有异,便问他们发生了何事。几个人哪敢隐瞒分毫,磕巴着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萧何听完侧头不语,在沉默就要将这几个人压垮前一刻发问:“依你们所看见的,张良先生出了城楼后,朝哪个方向去了?”
      几个人忙不迭地应着西面,说看他拐进了连着街口的巷子。萧何嗯了一声,吩咐他们接着干活,随即转身出门去了。几个人哆哆嗦嗦地做着耽搁下来的事情,等了一个多时辰萧何回来了,却径直走上了楼。
      到了第二日仍然无话,这意味不明的缄默就同挠痒一般折腾地几人难受,却不敢再出岔子。那丫头不在事务又堆了起来,萧何成日坐在议事厅内处理文书,出入奔波匆忙。他们每次耐不住心慌想问,临开口却又没了胆子。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停马的声音传来。几人不约而同一抖,脚步声渐近,随即萧何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小吏们忙起身问好,萧何略一颔首,步履却不停歇。眼看着他已走到楼梯前又要直接上楼,几个人中间终于有人憋不住了,出声问道:“萧主簿……萧主簿可是去找了那位老大夫?”
      “嗯。”萧何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发问那人似是狠下了心,一咬牙又追问道:“那……那位大夫可知张良先生去向?”
      萧何停下了脚步。视线偏转向一侧,他脑中飞速闪过前日那大夫对他说的话。他刚一进门那大夫便慌慌张张地跑了来,直说张良先生带来的那位姑娘旧伤上遭了人击打,怕是救不回来了,结果张良先生听了之后转身便奔了出门,拦都拦不住,看方向似是朝着城北去了。他宽慰了那大夫几句,离开了屋子。城北的方向,他想着,那是项梁所在的薛郡。
      视线转回,掠过面前坐立不安的几人,他淡淡说道:
      “张良先生的确曾去拜访过,而未有停留,找别处安置了下来。”
      那几人闻言神色各异,却都多少舒了口气。萧何敛去眼神中的锋芒,转过身在上楼前抛下一句:“那日之事,并非已揭过不论。主公不日还沛,届时再作裁决。”

      啪。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张良执子的手稍有缓滞,指间白子留在盒内仍未取出。
      “多日不曾对弈,子房下棋的路数似是稳了不少。”范增端坐在对面,刚落完一字的他抬手从容拂着胡须,注视着棋盘上黑白交错颔首道。
      “前辈的功夫,亦是精进了许多。”张良嘴角含上一抹笑,搁在棋盒中的手提起,夹着的一只白子摆落在棋盘。
      “唉,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范增未有停顿地跟上,“很快便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子房是人中龙凤,等来日,必定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前辈谬赞。”张良摇摇头,略一斟酌,随着范增推进的势头从旁占下一处。
      “当今世道纷扰,暴秦无道,戕害苍生,自陈胜吴广以来,揭竿者不计其数。”范增悠悠道,二人交错着落子,敞开的屋门可看得见外头院子中的新叶,“桑海别过后,我便同项梁将军和少羽一道南下回到了旧楚之地,闻天下人不堪秦苦,于是举兵渡江西进。”落下一子,范增撤回身形,继而似是感慨般叹道,“想来已过了一年多有,竟因为沛公借兵之由,得以再见子房。”
      棋子点在棋盘上的声音稍有沉闷,张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范增的声音自前方缓缓传来:“只是子房若想来,大可知会一声薛郡南的守将,以我们故时的交情,不可能拒而不见。当年在桑海,我便见识了子房的料事如神,而今这般,老夫倒是有一处好奇。”
      张良收回的手敛在衣袖下,片刻他伸出左手,作一请的手势:“前辈请讲。”
      “我听掌囚室的人说,”范增执子落下,目光移到了张良身上,“子房之所以于夜半入薛,乃是因沛公与秦军交战吃紧。而于山间小路绕行,虽是快捷,名义上却是私闯,毕竟子房是替沛公来,若非我等知子房必不有不轨之心,实非万全之策。子房向来冷静,不知——”
      “是因何缘故,不得不为此?”
      空气瞬如紧绷之弦。范增注视着张良不发一语,后者从盒中拣了一枚棋子,手渐抬起顿在了棋盘上方。
      “良愚钝,当年在桑海只凭一腔意气,幸而结识群豪,所谓料事如神,万万不敢当。”落子处断在范增连亘之角,张良垂头辞让,白子围合将其中的黑色吞下,“良亦知私入薛郡对项梁将军颇是不敬,只是沛公数日不还,魏军又逼之甚急,良见军中人心惶然,恐隔日生变,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听闻那日戍卒是先寻到了项伯,再追逐时方才见子房现身。”范增面色不变,紧逼在侧,“当夜巡城郊那部将告诉我,子房欲深入山中树林,可有其事?”
      “蒙项伯兄告知,横穿林地下山便可至项梁将军所在,”张良回道,“此前良亦尝向他求助,却未能解燃眉之急。薛郡南毗邻泗水,沛县有难,项伯兄为人仗义,更是急人所急,应允带良前来求见。”指间已拾起一枚白子,他一面斟酌着棋盘上的阵势,一面不紧不慢地说着,“那时让良先行一步,怕也是担心耽搁了事情。只是良内心思量,若避不露面,怕是要横生出误会来,于是便原路折返了。”
      紧绷之感随着这番话而淡去些许。白子偏了几格摆落,不着痕迹地化开了黑子的进攻。
      “也是,”范增一面落子一面若有所思,“前几日往沛县去的使者回来,老夫听闻那时沛公出兵在外,与秦军对峙数时辰后方才归城。局势不利,也难怪沛公如此着急了。”
      “秦军中亦不乏精兵锐旅,”张良神色淡然,不急不缓地追了一子,“若来攻泗水,怕是颇为棘手,沛县如克,则往东再无屏障可借而守了。”
      “义军突起,却纷乱松散,与秦之战,胜负难决。”范增缓缓点头,取出一枚黑子伸长了手臂,“子房看得通透,当真了不得。沛公得此良佐,实是……”一声轻响,落下的黑子与蛰伏在四周的同伴连作一片,转眼将白子合围堵死,“幸运之至。”
      张良搁在腿上的手细微一震。
      白子被逐一拣去,他盯住棋盘,片刻后眼中漾开了浅浅笑意:“哪里哪里,良未给沛公添乱,已是庆幸之至。”而后抬首叠手于胸前一揖:“前辈高着,良佩服。”
      “能让子房如此尊敬,这位沛公想必不是寻常人。”范增目视着张良落子,不经意的语调中暗藏着沉重的分量,“依子房看来,沛公此番迎击东进之秦兵,当是胜势见长,还是败势见长?”
      “沛公曾搭救良性命,”张良徐徐摇头,“良不愿做受惠而不报的不义之人,且即此刻在其门下做事,则不论胜败,都将全力助之。”
      “子房有心了。”范增点头,举在半空的黑子终于落下,随即吸气,抬眼对上了张良的双目,“张楚之众裂为数支后,反秦之力停滞不前。群龙无首,亟待集结。若无人挑此重担,怕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子房看来,现时境况当何如?”
      流动的空气似一瞬间停了下来,话语落下后是一阵的沉默。张良眼神微侧,略加思索间已探手入盒取了一枚棋子。须臾他转回了视线,缓缓开口:“情势变幻莫测,若真有胆色非常之义士,深思熟虑后怕也不愿为秦军猛攻之的。”
      “确是此理。”范增琢磨着他话语中的涵义,点着头落下一子,“若需一人集结众英豪,则此人必应服众。不知以子房所见,此人——当是如何人物?”
      张良身形有轻微的僵滞,范增一子落罢,双手置于膝上,一双眼平静无波下透着尖锐的审视。室内一时无声,院子外鸟雀飞过,啼鸣声忽远忽近地传入屋内。
      棋盘上黑白纵横,战局胶着二色分庭抗礼,张良凝神逐一看过,起手取出白子,而后缓缓将它摆落在近沿的一处空隙中:
      “良自知不得窥天意,只愿待形势渐成,再就势而安。”
      棋盘已至将满,那最后落下一子将此前布下的白棋依次连接,将方才失却之地反占几分。
      范增眼神中骤然翻出了什么,而后转瞬即逝。他细细数着,方才发觉白子虽于局终得手,却仍输了黑子一颗。
      “前辈技艺高超,子房拜服。”张良双手交叠,躬身一揖。
      “黑子是先手,真要考量,怕是老夫不如子房了。”范增敛起了面上的波澜,扶着几案缓缓起身。张良紧绷的脊背稍松,面色一白,一阵咳嗽却突然冲出喉咙。
      “上回听使者来报,说子房那时受了不轻的伤。”范增看着他悠悠道,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初春尚寒,子房可得多保重身子。老夫便不叨扰了,改日等得空再来叙。”
      “良必恭候前辈。”张良掩下咳嗽,起身一拜,“前辈慢走。”
      “不必送了。”范增已出了院落,背对着他略一示意,而后跨上马背缓步离去。
      马蹄声踢踏着远去。戍守的士卒纷纷低着头,直到那声音走远后才重新站起身来。日光和煦,落在站于门前的张良身上,竟似透过去了一般。小卒心生奇异,揉了揉眼再看,却见那雪白之下的是发黑的铁青。
      小卒心中咯噔一下,就在此时那翩然站立的身影骤然一颤猛地弓下,一阵压抑许久的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出来。小卒被骇得脊背发凉,却见那张良先生扶着门框的手已近抠入其中,毫无征兆地噗一声响,一口暗红色的血从他口中喷出,瞬间便染得白衣斑驳妖冶。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下,那个身影渐渐滑下,而后直直栽倒在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一个朋友的段子:
    张良:导演啊我们剧组便当盒里带的番茄酱剩下来好多怎么办
    编剧:(扶额)这样吧你看要不在后面的剧情里我给你安排多一点吐血的场景你好好表现
    ——用力喷啊!不够还有一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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