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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出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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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着铁板的吊桥轰然落地,季修站在高台,神色是少见的严肃,他透过足下的门洞能看到谢在欢一跃而过,这令人瞧不起的公子哥连战几日,让他不得不心生一股不情愿的同袍之谊来。
烽火是黑的,战马和死人堆也是黑的,所谓兵临城下,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骑兵,穿着皮草的犬戎人推着战车,被削尖的整块巨木横在车上,直指城门。
敌军逼近,看着就像乌云压境一般。
季修记得谢在欢说的话,他们背靠朝廷,粮草或许紧张,但总能源源不断的进来,而犬戎人身后是一片贫瘠之地,远不到草场丰美的月份,若说急,犬戎人才是不愿久战的那个,骄兵必败,他就拼这一次。
“所有人,十五人一排,死守城门,前面的不行后面的顶上,我们的背后是中原百姓,是父母亲族,是京师!朝廷不会放弃我们,所以你们自己也不能放弃,明白了吗!”
谢在欢远远听到了季修的声音,提剑砍杀。
立于城墙,季修本是不怕久战的,他对自己心中有数,若出城迎敌不好说胜算几分,但守城决计没有问题,只是战车棘手了些。
“上火箭,不要浪费在普通人身上,瞄准战车,他们一时半会替换不上,快!”
谢在欢的想法与季修不谋而合,就算朝中有人和关外勾结,给了他们精良的战具,也来不及训练士兵去驾驭,充其量找那么几个活学巧用的上来充数,打死了也就没了,他粗喘着向前,断断续续道:“先下冲车,这玩意能以一当百,再砍投石车。”
戴七肩膀上中了一刀,明明疼的要死,却觉出了茹毛饮血的滋味,他正杀的兴起,抱笑拳道:“得令。”
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人的行当,别的不说,戴七逃命的功夫绝对一流,他轻轻踩上一个倒霉鬼,整个人飞身而起,反手攥着不知从哪个犬戎人身上夺来的弯刀,堂堂正正的踩在了站车上。
他也不知道这些狗东西听不听得懂人话,抹了那人脖子,道:“大爷让你看看什么叫釜底抽薪。”
城墙之上看的分明,最前方的冲车停下,而这片骑兵露出全貌来,季修远远的看到了一条分界线,和他数次交手过的多杰加坐在马上,手提着他常用的那柄长枪,旁边是刚从中原回来的尹扶胥,还有一个未曾见过。
这人没穿皮草,满身布衣,整张脸掩埋在斗篷之下,光是战马就比别人的宽出些许,看身形极为剽悍。
多杰加早就按捺不住了,他盯着奋战中的年轻将领,瞳孔中闪过血光,兴奋道:“先生,让我去给他打一架!”
骑兵的移动速度就极快,远远看着,像是将夜幕撕开了一般。
多杰加那柄带刺的重枪从侧面拍在了谢在欢的马肚上,戴七看到战马飞了出去,倒在地上蹬腿没了,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操!”
谢在欢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滚在泥地里,长枪朝着他的脸砸下,他顶着刀迎上,发出‘铿’的一声。
长剑的侧锋嵌进血肉里,猛的回弹,将谢在欢震得退了好几步,他忍住呛咳,眼眸中闪过厉色。
多杰加道:“我要把你的头拧下来送给我妹子,她正好奇中原的小白脸长什么模样哪!”
谢在欢二话不说,一甩手上的血沫,朝着这条关外狗砍了过去。
投石机开始攻墙,敌我不辨。
季修下了军令:“楼下的先锋士兵分成几组,分别包抄投石机,上铁蒺藜,断了他们的马腿,不是喜欢骑战马吗 ,我要让他们爬着受死!”
投石机也就算了,冲车太容易往前推,杀了一批还有一批,戴七整个人奋战其中,就算变成了个砍瓜切菜的傀儡,也保不齐战车向前蹭。
流矢无眼,他身上杂七杂八的暗器都散尽了,也止不住这马蜂窝一样的暗箭,他把肩上中的箭连根拔短,抬腿踹翻了狗腿子,骂道:“超度你们去投胎都嫌累。”
谢在欢身上像烧起来,整张脸都埋在鲜红的血迹下,眼睛生疼,对面是个只用蛮力的牲口,他的剑刁钻到了极致,几下硬碰硬,整条臂膀都在发麻,他已看不清全局了,只知道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长枪不善近战,擦着他的脸沉到地下,谢在欢便按着长枪侧身而起,一剑悬在多杰加喉咙上,这剑锋极险,惹得多杰加大吼出声,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向后平摔,将谢在欢死死的砸在了地上。
他眼前一黑,恍惚觉得耳侧失声了片刻,紧接着喷出一口血来。
重枪在地上划出一道沟壑,入木三分,一时拔不出来,谢在欢凭着感觉,直接送了这关外狗一记切腹,听到怒吼,他便知道自己中了。
谢在欢隔着模糊的双眼看到了黑影,喘息着,无力爬起,他知道这一脸砍不死多杰加,已是强弩之末了,周围的犬戎士兵举着十几柄刀朝着他胸口落下,临到最后,他居然只记得自己哀兵必胜的那句话,一语成谶。
谢在欢微微闭起眼,脱力的向后倒去,满眼黄沙,天空暗沉沉的,比不得京城,他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只是在这一刻,有那么些许想念京城春雨初歇的潮湿味,还有漫天梨花。
说好的保家卫国,太难了,他都还没好好看看边境,看看国家长了个什么样子,实在是……实在是有些无疾而终。
谢在欢胸口一沉,脸上被热血洒尽,有个什么人扑了过来,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
戴七把他按在地上,弓着身子,胸腹间被十几把刀枪穿透了,血从长枪前端滴下来,异常的温热粘稠。
谢在欢眼角狠狠一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狠攥住了戴七的衣服,一只手,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他娘的,做什么!”
戴七整个已经痛的抽了起来,用手握住了那柄透体而过的长枪,使其不能寸进,大口大口的鲜血随着他的粗喘呕出来。
“我就……说,早晚要、要让你搞死。”
……
陆卿领兵进城的时候,看到百姓都往外面跑,他随手抓了个护送百姓的北府军问道:“现在边境如何了,指挥官是谁?”
那士兵看到他手里的兵符差点喜极而泣:“将军,犬戎人和我们交战上了,他们有战车,季副尉就在城楼上,快要守不住了!”
季修看到谢在欢遇险,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敌军压的更近,有眼尖的亲兵看到了尹扶胥身边的人,疑惑道:“那是谁,怎么打扮的像中原人?”
随着这声问,犬戎骑兵忽然结成了阵,像一扇乌泱泱的大网,向城门收拢过来。
季修虽然打了这么多年仗,可他在林老将军那会只是个火头兵,后来又在陆大将军‘后排杀前排‘的军令里侥幸活着,即便做了宋骞将军的副将,那也是天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何曾面临过真的大的压力?
片刻之间,他已汗流浃背……
怎么办?
该按照他们之前商议好的,舍了谢帆固守城门吗?
或者干脆出城一战,与成楼下的将士共生死?
反正战死沙场也比他干看着别人送命强。
“来了来了!”
季修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拽住那名传信兵,怒道:“说清楚,什么来了?老子城门还没破呢!”
传信兵捂了下左右晃荡的头盔,激动道:“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哪呢?!”季修这颗心脏抛高又走低,恨不得把小兵的头扭下来:“你他妈能不能一句话说完!蹬不出个屁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身穿轻甲的人带着队精兵上了城楼,京城离边境有千里之遥,这些人竟然丝毫不散乱,上了楼子飞快列队,像是长在一起般的整齐。
为首有点眼熟的那个小白脸半句废话也没有,道:“姓陆,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是军令,错一个,等着秋后算账。”
季修一下子就品出了熟悉的味道,还没吧唧嘴,就被后面的话给砸晕了。
“从现在开始,收缩其余三个城门的兵力,固守主城楼,若敌军分而袭之,直接砍断吊桥,堵住侧边甬道,不用来报。”
“点一队精兵随我出城,换北府军先锋回城休整,此战不战,以保存战力为主。”
“上弩机,打掉冲车的四个轮子,等下听我号令,放箭,敌我不论。”
季修大吃一惊:“等等,谢参军还在下面,而且您……”
陆卿扫了他一眼,唇角向上翘,眼底却是极淡漠的:“那就是我的事了。”
阵前,谢在欢哆哆嗦嗦的伸出手,他急剧的喘着气,浑身被冻住了似的发冷。
“还……还愣着,做、咳咳,做什么,跑……”
谢在欢吃力的爬起来,仿佛置身于一个血腥的噩梦,他早就没力气了,迷蒙着血雾的眼睛看不到战场,他执意要扶起戴七,艰难的把他向后拖去。
多杰加策马回身,他的长枪留在了戴七胸腔里,不过他并不在意,随手从地上的尸体机拔出一柄弯刀,冲了过来。
“小白脸,你的头我要摘下来玩!”
然而没等近前,一队轻兵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城门寸许不开,陆卿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他抬剑砍下敌军的人头,血泼在身上,腥气扑面,忍不住将眼睛眯了起来。
‘当啷’一声,多杰加都没看清自己撞上了什么,只觉得弯刀转了方向,斜向下埋进了土里,一道锐利的剑锋顺着刀面划了上来,他快速躲了,仍被削掉了一层皮。
刀不能丢,否则连脑袋都会被砍下来!
多杰加大喝一声,当即屈身,双手握住刀柄,刀剑留在土里,他几乎跪了下去,以肩膀为支点,双手把刀扛了起来。
幸好如此,刀剑交锋,十字相抵,好险没断脖子,只这一个来回,多杰加就冒了层冷汗,惊疑不定的吼道:“南蛮子好狡猾,为什么偷袭老子!”
陆卿把谢在欢挡在身后,寸步不让,一掀下摆踩在了刀面上,感觉就像踩着多杰加的肩膀,他居高临下,轻笑一声,像个索命的鬼:“砍你的头来玩啊。”
刀面弯到了极致,多杰加惊惧不已,瞬间侧身滚出,即便如此,肩膀上也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
这队从城墙上落下的精兵速度极快,瞬间铺开,像条利落的长鞭,在敌我双方间抽出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陆卿翻身越上一匹慌不择路的战马,几个错身,将多杰加逼的侧悬马上,他毫不犹豫的一伸手:“放箭!”
无数箭雨垂落而下,与此同时,陆卿带人佯装后退,多杰加果然追了上来,犬戎先锋被流矢射倒一片。
多杰加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南蛮子逼到如此境地,顿觉面上无光,而谢在欢这块到手的肥肉也不翼而飞,他捂着肩膀上的伤口,大喊一声,逼至吊桥。
绊马索升了起来,一声凄厉的哀鸣,多杰加被掀翻在地。
陆卿收紧缰绳,战马前蹄顺着多杰加的面门踩下,他只能狼狈后退,然而陆卿的作战经验太丰富了,他根本不会等多杰加缓过一口气,手掌贴着剑柄飞快地转了个剑花,轻点马背飞身而下。
刀剑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单凭力气,多杰加在陆卿之上,可他根本没看清这剑用的是什么手法,就被削开了衣服,陆卿抬脚上挑,将绊马用的绳索握在手里,用力一绞。
咽喉乃是人的命门,多杰加根本无法呼吸,就算有再多力气也使不上来,他仰面落下,被向前拖了几丈,关外的天有些泛黄。
陆卿并不给他机会,拾起多杰加的刀,反手而握,压下来的时候像柄铡刀。
于是,多杰加再也无法对这天空诉说什么。
陆卿收了敌将的头颅,绝不恋战,下令回城。
季修短暂的松了口气,死死盯住远方的尹扶胥和犬戎大军。
尹扶胥什么都看到了,但没有冒进,带着恭敬地意思对那个中原人打扮的男人道:“先生,现在我们怎么办?”
男人看到陆卿,独自沉默着,直到北府军回城才叹了口气:“既然他来了,那就暂时后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