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罗从元

3、第 3 章

　　烟波湖百里之外，有座人间繁华市镇，其名普乐镇，镇上居民平安喜乐，富庶一方。

　　江连月照例住进了云来客栈，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带了四师弟扈连衣。

　　扈连衣自幼时入了师门，就极少下山。近两年师父看他尤其看得严，他不敢离开师门半步。这普乐镇他曾随师父师兄来过一次，多年之后再到此地，难免激动。虽然努力压制着兴奋，眼神却仍是泄露了喜悦。

　　江连月将义诊的摊位摆在东街街角，这几年他已是名声在外，才摆好桌凳，坐了片刻，便已有几位老人家排队候诊。

　　他只开方不卖药，因此问诊倒是很快。半天下来，江连月已看了数十人。

　　扈连衣在一旁，或是递东西，或是搀扶病人，或是斟茶递水，陪着江连月一起忙，殷勤可靠。

　　时近晌午，人才少了些，江连月担心扈连衣饿，打发他去买些包子吃。扈连衣循着香味不多时便找到了包子铺，买好了肉包，念着大师兄还饿着，急匆匆往回跑。

　　路他记得很好，眼看穿过一条巷子就回到东街，穿过大半的时候，迎面疾行而来一个皂衣身影。

　　扈连衣躲避不及，刹那间，皂衣人行至近前，与他擦肩而过，眨眼出了巷口。

　　刚刚扈连衣完全来不及反应，此刻才猛然心悸，抱着荷叶包的手心不住颤抖。

　　那个人……

　　若自己没有看错，刚刚那个人脸色惨白，心口之上分明插了一把尖刀。

　　巷中光线昏暗，扈连衣甚至分不清自己所见是人是鬼，一时间心神恍惚，完全凭本能走回了东街。

　　“连衣，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江连月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扈连衣，关切问他。

　　幸好，有大师兄在。扈连衣此刻只想扑进大师兄怀里，像小时候夜半在噩梦中醒来那样，被大师兄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他飞也似地跑到大师兄跟前，喘了好几喘，眼泪也差点喷了出来。

　　只是周边人等投来诧异目光，一时间议论纷纷。扈连衣心中的无限委屈，此刻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紧抿了薄唇，递上手中荷叶包着的包子，掩饰说道：“刚才，跑快了。”

　　江连月心中生疑，当面没有点破，淡淡一笑安抚道：“坐下歇一歇，先吃包子吧。”

　　默默守在大师兄身旁，扈连衣渐渐缓和了心情，却仍不平静。接下来的半天，江连月不间断诊治病人，收诊时已入了夜。

　　扈连衣也上前帮忙收拾，只是心里盛了事，神色仍有些微异样。

　　“连衣，饿了吧，一会儿我们去吃碗热汤面吧。”江连月拉住他的胳膊，微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遇见什么也别怕，有大师兄呢。”

　　街上的烛火映在江连月的眼里，点点如星。他的温柔模样，映入扈连衣眼帘，惊艳久久不能忘。

　　用过晚饭后，两人回到了云来客栈客房。

　　江连月白日里太过疲累，又心无杂念，洗漱过后便入了眠。

　　只苦了扈连衣，心中装了只情动小兔，束手束脚不知怎么放好。

　　在静寂夜里，越小心微动，越是弄得床吱呀乱叫，窘迫得他头顶直冒热气，脸上烧了火一样的烫。强自保持不动，最后躺成了一尊硬邦邦直挺挺的木桩。

　　也不知熬了多久，扈连衣才睡着了。却因为白日里受了惊，许久不曾做的噩梦又来侵扰。

　　血染的亲人、火焰吞噬的村庄、村民的哀嚎，刺骨寒凉的井底，还有大肆杀戮的蒙面凶徒……

　　“不要！”扈连衣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身下的床褥竟都被浸湿了。

　　“连衣，又做噩梦了？”江连月被他喊醒，连忙探向身侧，又摸摸他额头。

　　恐惧、怨恨、伤情……种种情绪交织，扈连衣抑制不住冲动，腾地翻身紧紧搂住大师兄腰肢，将头埋在他脖颈处，嗅着他身上清浅香气，这才平复情绪，悉数说出了今日所见可怕的一幕。

　　不曾与人如此亲密，更何况四师弟已是成年男子身形，江连月颇为不自在，又不忍心将他推开，只往床榻外错了错身，听他说话。

　　了解了扈连衣失态的原因，江连月一手轻拍他后背，安抚道：“依你所说，白日所见之人，虽受致命重伤，却步履矫健更胜于你。他必定是内力深厚，十成有九成能够保命。状况不至最差，莫怕。”

　　许是受刺激大了，扈连衣不知哪来了天大的勇气，又向外挪了挪身子，更贴紧了些大师兄，将头贴在他胸口，闭着眼问道：“大师兄，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师门，你会舍不得我吗？”

　　“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个？”被四师弟贴得紧，江连月有些羞恼，听他这一问，捋清脑中纷乱，答道，“你走到哪里都是我四师弟。”

　　“大师兄，我的心思，你该知道的！”扈连衣手上一紧，勒紧大师兄劲瘦腰肢，破釜沉舟般发了狠。

　　“连衣！”江连月当真急了，立即制止扈连衣再说浑话。又狠了狠心，扯开他环在自己腰腹之上的胳膊，沉声道，“你再多睡会儿。我该起来了。”

　　江连月胡乱裹紧衣衫，出门而去。紧盯着他的背影，扈连衣鹰眼之中泛起冷意，也再没阖上双眼。

　　此刻不过四更天，江连月又能躲去哪里呢？就在客栈门外，思绪纷乱，生生坐到了天亮。

　　旭日初升，长街上商贩、居民活泛起来。江连月枯坐许久，仍不知如何面对他那四师弟。

　　“吱呀~”客栈门打开了。长身鹤立的少年站在门内，对着门槛上僵硬坐着不敢回头的青年，笑吟吟喊了一声：“大师兄。”

　　唉！

　　江连月心头百转，转过头温柔笑了，应了一声：“四师弟。”

　　仿似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你江连月仍是严谨的大师兄，我扈连衣仍是乖巧的四师弟。你我，仍是兄友弟恭。

　　这一日，江连月不再让扈连衣全程陪诊，屡次打发他去镇上闲逛。扈连衣东街南巷地乱串，买来各色吃食，什么玫瑰露、杏仁糕、软饴糖、七宝馅儿的糖包，大嚼特嚼。

　　“大师兄，你尝尝这饴糖。”趁诊完病患的间歇，扈连衣给江连月递上一块高粱饴糖。

　　“好甜。”舌尖被清新软糯包裹，江连月脱口而出，“连云最爱吃这个。”

　　说完虽觉出有些过，江连月却仍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那牙尖嘴利，生性跳脱，空长了个憨厚大个子的二师弟。

　　扈连衣瞧在眼里，听在耳里。心思几转，甜了又酸，终于还是黯淡了眼神。

　　江连月不是呆的，既然已依稀知道了四师弟的心思，字句间便有意无意想压制他的念头。

　　直截了当提到连云，到底有些唐突。见四师弟脸色灰败，江连月倒有些不忍，舍不得他因自己伤情。

　　更何况感情一事，可不是想按下就能按下的，反而是越抑制越要泛滥，乃至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多年之后，江连月才悟透了这个道理，回想当年，可惜只剩了遗憾。

　　话说回当下。两人间气氛正尴尬时，三个不速之客毫无预警就来到了义诊之处，打破了这僵持局面。

　　前头的一个络腮胡的大汉，挡在众病患之前，向江连月拱了拱手，如雷般吼道：“请大夫看看我兄长。”

　　周边人见他凶神恶煞一般，吓得噤若寒蝉，纷纷散开。有那胆小的，撒丫子便跑，一溜烟没了影儿，浑然不似有病的。

　　当场只剩下师兄弟二人，三人中一个刀条脸，将深垂了头的一个瘦削中年人搀到桌前坐下，要江连月诊脉。

　　江连月冷眼看了几人片刻，伸手握住了站在一旁的扈连衣的手，将他拉向身后。

　　他那手心里全是汗。

　　江连月一声不吭，仔细端详跟前脸色蜡黄，满额冷汗的中年人，诊脉须臾后，冷傲说道，“没救。”

　　“你说什么！”络腮胡抢上前，伸手要揪江连月脖领，冷不防被他身后的扈连衣死死攥住了手腕。

　　蜡黄脸挥起右掌，叫络腮胡退下，一手扼住江连月喉咙，一手指着他身侧说道：“我不要命。我要他。”

　　“别碰他！”扈连衣撇开络腮胡，想阻止蜡黄脸。还没等碰到蜡黄脸，已被刀条脸和络腮胡一人撤住一条胳膊，死死抵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