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罗从元

2、第 2 章

　　扑簌簌一只灰鸽，飞进小镇东街一间青砖院落，落在了窗前。

　　这院子是连云子买下来，专为江连月在此义诊之用。江连月每年都要来住上多半时日，问诊开方，颇受民众信赖。

　　“叩叩！”灰鸽啄窗。

　　江连月正在屋中配药，听见声响，心道莫不是那对冤家又打架要自己回去做和事佬？他微微笑着，开窗取了来信。

　　一看之下，内心震颤不已，霎时凝固了全身血液，手中那字条似有千斤重，重到他拿不住，坠落在了地上。

　　“扈连衣已归。大师兄，保重。”

　　连云子还是送了信来，只是知道他二人羁绊已深，没有硬劝他躲避。情缘归何处，还是由大师兄自己决断的好。

　　一时间，烟云过往悉数涌上心头，江连月抚胸而立，竟分毫也动不得了，思绪飘回了十五年前。

　　寒冷冬月，师父带江连月下山云游，借宿在一村落外破庙。

　　夜半，闻听有嘈杂喊声，二人惊醒。只见远处，整个村落陷入一片火海，却无半点呼喊声音。

　　江连月随师父赶到跟前，已是回天乏力，村落已烧成一片灰烬。

　　痛惜之余，师父说此地不宜久留，带了江连月匆匆离开。走过村口水井时，江连月发现井口摇柄有些不对，井绳紧绷而且在微动，他慌忙叫师父查看。

　　二人合力摇上了水桶，赫然发现，有个七八岁的孩子牢牢抱在水桶之上，头脸满是血污，全身衣服已湿透了，冷得不停颤抖。

　　全村被屠，只剩了这一个孩子。

　　江连月不过是十六岁少年，当下无比心酸，心疼这孩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求师父救他回去。

　　师父冷冷瞧着那孩子，问道：“回答我三个问题。你叫什么？几岁？可记得今夜发生了什么？”

　　那孩子垂了眼，只说自己姓扈，时年九岁，其余则三缄其口。

　　师父皱了皱眉，什么也没再说。江连月不住恳求，师父默默转过身，只叫他快走。

　　江连月知他仁慈，将孩子背在背上，跟上师父脚步，回了太清观。

　　取名，收徒，太清观多了个扈连衣，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只是有一样，师父待他总是不冷不热。

　　风云流转，时光如水流逝。

　　这一日，练功的间歇，江连月坐在地上休息。连云蹲到他身旁，从怀里偷拿了果子出来，边啃边问：“大师兄，那小子越来越凶，会不会变坏啊？”

　　连云挨自己很近，果子的甜味直扑鼻孔，很香。江连月愣了愣神，才转过脸看了看扈连衣。

　　正巧扈连衣那双阴鸷鹰眼扫过来。江连月心道，他小小年纪，眼神却泛着冷意，看不出孩子的天真，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倔强。也难怪师父始终不甚喜欢他。

　　江连月想了想，才认真答道：“他身世悲凉，又受过大惊，性子自然是冷一些。再长大些，慢慢释怀，就会好了。”

　　连云警惕地瞥了一眼冰山脸四师弟，半信半疑地站起身，张嘴正要咬果子。

　　刹那间，旁边一阵风掠过来，连云送到嘴旁的果子被卷走了。

　　眼前多了一张惊尘绝艳的魅惑俏脸，咬着他的果子笑嘻嘻道：“二师兄，真甜。”说完伸出粉色小舌，将果子舔了又舔。

　　“墨雨！”连云气红了脸，跳着脚追打三师弟，一时间安静的练功场上鸡飞狗跳。

　　这两人又闹起来了！江连月立在一旁哭笑不得，扈连衣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垂了眼轻声问道：“大师兄，霁月剑法第七招，我有些不会。”

　　扈连衣身世可怜，江连月一直待他有如亲弟，从小看着他长起来，关爱有加。

　　扈连衣悉心请教，甚是乖巧。江连月很想慈爱摸摸他头顶，不过这小子似乎已比自己高了。四师弟才十五岁，自己多大来着，二十二了，呃……

　　江连月讪讪收回手，表情有些不自在，“孤星逐月啊，你先练一遍我看看。”

　　扈连衣凝神演示了一遍，江连月心中暗赞，四师弟上山这几年成长惊人，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身形招法无不精到，以后很有希望能成一派武学大家。

　　霁月剑四师弟练的很是不错，只是到第七招他有些犹豫，递不出狠招。

　　江连月看了个明白，站到他身后，一手扶着他腰，一手把住他手演示一遍第七招，随后指点道：“四师弟，你的招法都没问题，只要再果敢些就好了。”

　　“你们在干什么呀！不知羞！”连云不知何时跑了回来，做个鬼脸，笑他二人姿势暧昧。

　　江连月咳嗽两声，连忙撤了手。扈连衣冷冷瞥连云一眼，对着墨雨说道：“三师兄，二师兄怀里还藏了饴糖。”

　　连云被他说得一惊，捂着胸口后退好几步，“四师弟，你怎么知道！”

　　墨雨心领神会，立刻捉了连云挤到树下，圈在怀里，哄他拿出饴糖，气得连云一张脸红得赛过了天边的晚霞。

　　师父打后山回来，远远看着练功场，摇摇头暗自叹了口气，“万般皆是命，唉。”

　　旬月后，又到了春夏交替之际，每年这个时候，江连月都要下山义诊。

　　只是今年，闻听皇帝再次病重，九子夺嫡愈演愈烈。朝廷有异动，世态便不安稳。师父有些犹豫，要不要答应他去义诊。

　　江连月一心想去，连日磨师父放自己下山，师父放心不下，就是不松口。

　　江连月急得团团转，这天又在师父门外徘徊，绞尽脑汁想不到更好理由说服师父。

　　他正发愁的时候，巧得不能再巧，扈连衣来找师父请教问题。一见人高马大的扈连衣，江连月灵机一动，拉着他敲开了师父房门。

　　江连月拉着扈连衣，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夸赞了他一番，只说是他武功多么厉害，心思多么缜密，陪自己下山再好不过。

　　师父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得二人心里发毛，才终于开口问道：“连衣，你有把握保你大师兄周全？”

　　在江连月忽悠师父的时候，扈连衣始终在旁挺胸站着，垂着眼没多话。

　　被师父一问，他抬起眼帘凝视师父，一字一句应道：“有我在便有他在。”

　　师父心中一顿，这十五岁少年，冷冽刚毅，压迫感十足，着实令人不能小觑。只是以他的心思，会不会惹出事端……

　　江连月一双如月眼睛期期艾艾望着师父，再加一码：“师父，昨个儿四师弟与三师弟比试，还胜了几招呢。以他这样的本事，您可是该放心的。”

　　师父闭目不语，久久才开口说道：“该放心的不放心，不该放心的不能不放心。去吧。”

　　师父这是打的什么诘语？江连月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想再问，却看师父静得好像要睡着了。

　　被扈连衣拉拉衣袖，江连月无奈咽下疑问，不甘心地跟着出了门。

　　不过转念一想，好歹师父发了话，他又满心欢喜打点行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