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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1) ...

  •   机场大巴经过天河区,正好到了下班高峰最拥堵的时间。
      坐在车内第一排的位置,透过前方宽大的挡风玻璃,林澈可以看到猎德大桥巨大索塔的白色塔身。车龙沿着铁灰色的马路向前游动,红色尾灯闪闪烁烁,消失在塔底高高的地平线上。她歪着脑袋靠在玻璃窗边,牙齿随着车身的抖动轻微振颤。母亲说这座桥的索塔像一块大贝壳,但林澈记得它光滑的曲面、薄薄的侧影,她觉得它更像科幻电影里某种神秘、恐怖的门,只要穿过那条地平线,就能看见蓝色的电流,抵达不同的时空。
      车流涌动,那串闪烁的红光一点一点被索塔吞没,白色的巨门愈来愈大,挤出挡风玻璃深色的边框,探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N95口罩的边缘紧紧勒住鼻梁和脸颊,林澈鼻头微痒,难以呼吸。
      大巴驶过塔底,什么也没发生。她松一口气,仰起脑袋靠向椅背,伸手捏住勒痛耳根的皮筋。
      “不能摘。”陈楚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来。他坐在林澈身旁,从上车开始便不再吭声,背靠座椅,两手十指交叠搁在腿上,闭上眼仿佛早已睡着。林澈看看他,发现他既没有偏头、也没有睁眼,好像脸颊边上还长了一只隐形的眼睛。
      她摸一摸那根皮筋:“都不会再有人上来了,摘掉也没事吧。”
      “就是封闭空间最危险,你还想现在摘。”陈楚依旧闭着眼,“戴着,觉得头晕就睡觉。”
      林澈只好放下手,脑袋一歪,又靠向冰凉的玻璃窗。索塔撑起的钢索一道一道掠过江面,割开堆叠的云层,给大片溢出天际的橙红光色蒙上一层虚影。她拿起手机,从镜头里看到矗立江畔的广州塔。晚霞绚烂,LED灯闪动的紫色光芒黯淡,顺着小蛮腰塔身扭转的立柱节节攀升。
      “要是每天都塞车这么厉害,我以后回家估计都要一两个小时。”林澈盯着屏幕自言自语,“珠江帝景苑的房是不是有八万多啊?”
      “九万左右。”
      喉咙里哼出一声长长的回应,林澈点下快门,看看手机屏幕上定格的美景,又看看窗外的黄昏。照片颜色的饱和度更高,比肉眼看到的更漂亮。她想了想,删掉这张没有大桥钢索虚影的照片,扭头看向陈楚。
      “你不舒服吗?”
      “嗯。”
      “没发烧吧?”林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陈楚很少生病,但每年都会有一两次严重的高烧。
      “晕车。”他拿开她的手,“你安静点,不要摘口罩。”
      “那你睡一下,快到站了我再叫你起来。”
      陈楚没有答腔。除了得在交通工具上过夜的长途旅行,他很少能在路途中睡着。
      手机振动起来,林澈看一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
      “到哪里了?”手机另一头传来母亲响亮的喉音。
      “还堵在猎德大桥上。”侧过身面向窗户,林澈调低手机的音量。她看见玻璃车窗映出前排乘客的影子。对方两手举着手机,镜头对准夕阳下的广州塔。咔嚓,咔嚓。
      “怎么还堵在猎德大桥啊?你们那班飞机不是早就落地了吗?”
      “行李托运的,拿完箱子都二十多分钟了。”林澈压低声音,“你已经到屋啦?晚上吃什么哦?”“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只晓得吃。”母亲语带责备,“我在超市,多买点米啊面啊回去。你陈叔叔晚上不过来,我煎牛排给你们吃。跟你哥哥讲一下啊。”
      “好。你买那么多米跟面干什么哦?”
      “以防万一噻。”她说,“哪个晓得武汉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我们过年这段时间都少出去。”
      “哦。那陈叔叔这几天会过来吗?”
      “随他去。”母亲的语气变得不耐烦,“你哥哥也没讲是吧?”
      “没讲。”
      “那就不管他,你跟你哥哥一起回来就是的。”她顿了顿,“你没跟你爸爸讲吧?”
      “讲什么?”
      “我跟你陈叔叔的事。”
      扯弄着袖口的松紧带,林澈抬起脸,目光转向江河尽头的地平线。那里林立的高楼成了一串模糊的灰蓝色剪影。
      “没讲。”她说。
      “嗯,不要跟他讲,晓得吧?”母亲在电话那头交代,“他问你你就讲不晓得。”
      林澈转过头,视线越过陈楚,又越过斜前方那一排乘客的头顶。路灯在对面的车窗外一盏盏倒退。融化的夜幕流向江河,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描出楼房深色的轮廓。这一侧的天空看不见半点晚霞,黑夜沉沉,仿佛与对侧不在同一个世界。林澈仰起脑袋,想看看这两片天被什么颜色缝在了一起。她只瞧见巴士低矮昏暗的车顶。
      “好。”她答得心不在焉。

      四年级入学前的一个星期,林澈每天都跟母亲去广州市中心。
      他们住的小区有直达市区的楼巴,车身贴着颜色鲜艳的楼盘广告,车轮巨大,发动机好像某种颤抖的怪兽,藏在车底嗡嗡作响。林澈记得楼巴车门内的台阶又高又陡,拖着母亲的手上车时,她手脚并用,总是一伸手便能摸到前面乘客的鞋跟。那会儿在上下班高峰期,车站每十五分钟一班车,楼巴这种宽敞的大巴也像公共汽车一样挤满了乘客。她们站在两排座位中间的过道上,母亲扶着附近座椅的靠背,林澈抱着母亲的腰。长长的安全带垂在座椅边,车子一转弯,就会听见金属插扣在地板上滑动的声响。那个时候,林澈害怕这种声响。封闭的车厢内,她抱紧昏昏欲睡的母亲,眼睛盯住车窗边那只小小的、红色的安全锤。
      母亲工作的诊所在珠江新城一幢高高的写字楼里。她的办公室没有窗,只有几张平行摆放的办公桌、两台深绿色的保险柜,还有塞满票据的玻璃门书柜。林澈跟着母亲去上班,对母亲的工作却不很清楚。她喜欢坐在母亲对面那张闲置的办公桌前,拿新买的彩色铅笔画画。有时候,母亲对同事说话,就像从前对发火的父亲说话。林澈抬起头,看不见母亲的脸,只能看到电脑显示器脏兮兮的后脑勺,听到母亲茫然迟疑的声音。
      那几天中午,母亲都带林澈去写字楼附近的便利店买午餐。这座城市的便利店就像小型超市,铺着瓷砖的地板干净明亮,货架上商品码放整齐,收银台边的熟食柜热气腾腾。角落的冷柜里,白米饭被捏成紧实的三角形状,裹着尿布似的一小片紫菜,小巧、饱满的身体挨个挤在隔层上。每回经过冷柜前面,林澈都能一眼看到这些怪模怪样的饭团。在湖南的小卖部,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食物。
      “想吃饭团啊?”母亲抓起一个递到她手里。
      饭团落到手心,隔着塑料软包装,又冷又硬。林澈摇摇脑袋,飞快地把这团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塞回冷柜。
      母亲喜欢坐在便利店临街的玻璃墙边吃午饭。靠墙的桌子又窄又长,角落里摆着装满番茄酱和辣椒酱的挤酱瓶,溅有油渍的抽纸盒空空如也。林澈往鱼蛋上挤辣椒酱时,总会抬眼去瞧街道对面的写字楼。玻璃幕墙映出湛蓝的天空,好像把一片长长的天和云扯向地面。她歪起脑袋,想找到写字楼的顶端,却只望得见玻璃墙外小雨棚蓝色的边缘。
      “妈妈。”第一天坐在这个位置往外瞧,林澈告诉母亲,“那栋楼好像要倒下来了。”
      “莫瞎讲。”母亲没有抬头。她正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一手还握着笔在一本厚厚的书上写写写画画,另一只手里抓的三明治只吃到一半,胳膊肘顶住一侧书页,用力把书本抻平。
      林澈于是看向面前的纸碗,拿竹签叉起鱼蛋,咬下一口。
      “甜的。”她咕哝。母亲终于看过来,拿起她刚刚放下的挤酱瓶。“没放成番茄酱吧?”母亲自言自语,转动瓶子去看瓶身的标签,“哦,是辣椒酱。那就是这里的辣椒酱不辣。”她搁下挤酱瓶,重新拾起笔,“很难吃吗?”
      为什么要问难不难吃呢?林澈看到母亲皱紧的眉头。忙于其他事的时候,母亲的语气总是又急又冲。她的眼睛看着林澈,眉头却拼命把她挤出来。林澈熟悉这种表情,她记得母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离婚”这个词的时候,眉毛也像这样皱在一起。
      “为什么要离婚喔?”当时林澈问她。
      “因为你爸爸不要我们了。”母亲是这么告诉她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看的不是林澈,而是父亲。林澈摸一摸自己的脸。那是她第一次害怕自己长得像爸爸。
      “很难吃吗?”她听见母亲又问了一遍,“那给你买点别的吃不?”
      低下头将竹签插进另一颗鱼蛋,林澈不去看玻璃墙外的写字楼,也不再看母亲。
      “还可以。”林澈说,“就吃这个。”
      第四天的中午,母亲和同事一道外出送材料。陈运恒的办公室距离不远,他把车停在附近的地下停车场,午饭前在写字楼底下接到了林澈。“阿澈啊,我去一下厕所。”在便利店门前塞给她一张钞票,陈运恒匆匆交代她,“你到里面等我,想吃什么先自己买啊,钱别搞丢了。”
      林澈攥着钱,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见他急急忙忙跑过了马路。她干站在便利店门边,望一望陈运恒的背影,又望一望便利店巨大的玻璃门。有人推门出来,感应门铃奏响欢快的音乐。林澈后退一步。她突然觉得害怕,就像害怕安全带插扣在楼巴车厢里滑动的声音。
      马路对面的陈运恒还没有跑进商场。他五步一回头,不住冲她挥手,高声催促:“去啊,去啊!”
      路过的行人瞧瞧他,再扭头去瞧林澈。小轿车慢慢驶过,车轮碾压漆黑的沥青路面,嘎吱嘎吱地响。这响声那么大,好像陈运恒的催促,即使从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也比便利店的门铃声吓人。林澈转过身,躲开那些陌生的脸孔,用力去推身后的玻璃门。门铃声响起,冷空气扑面。她打了个哆嗦,在靠门的熟食柜跟前停下脚步。收银员在清点零钱,鱼蛋在盛满咖喱的食格里翻滚。墙角的冷柜嗡嗡地响,白色的瓷砖地亮得刺眼睛。林澈想起冷柜里的饭团。它那么冷、那么沉,像她第一次从外公鱼缸里捞出来的金鱼——翻起白肚皮的金鱼。
      “小朋友想食乜啊?①”收银员从熟食柜后面探出脑袋。
      低下脸使劲摇头,林澈不敢吭声。她回过身,挤出沉重的玻璃门,逃回街道。
      对面的人行道看不到陈运恒的身影。林澈捏着皱皱巴巴的钞票,贴紧滚烫的墙,望向那栋高耸的写字楼。玻璃幕墙上有白云流动,垂向地面的天空朝她倒下来。她看到两个太阳,一个在头顶,一个在倾倒的大厦上。它们烤着她,压向她。她的头皮在发烫,胃也在发烫。

      陈运恒回来的时候,林澈还贴在墙根边上。他胳肢窝底下夹着皮包,走到马路对面就朝她挥手,左右看看,小跑着过来,满头是汗。“买了吗?”他停在她跟前,笑呵呵地问她。
      左手背在身后,林澈抓了抓背上汗津津的衣服。她摇头,把钱递回去。
      陈运恒没有去接那张五十块钱的钞票。
      “怎么不去买呀?”
      林澈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她的脚背晒得很黑,只有两道斜斜的、凉鞋鞋带的白痕。
      “不想吃。”她小声说。
      “不想吃这里的东西啊?”陈运恒这才接过她手里的钱,“那我带你去吃别的。你想吃什么,跟叔叔说。”
      她又摇脑袋,觉得太阳在她的肚子里燃烧。
      “不想吃东西。”她说。
      “啊?不吃点东西不行啊。你平常中午跟你妈妈吃的什么呀?”
      陈运恒诧异的喉音振得林澈耳朵发疼。又有路人朝他们看过来,她脚下的地板似乎在旋转。一颗汗珠从背上滑下,林澈缩紧肩膀,闭上眼睛。“喂?诶,是我。你这几天中午给澈妹陀吃的什么啊?”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陈运恒的声音,“是啊,我们现在就在便利店这里啊,她讲不想吃。要不我带她去吃必胜客咯?你不是讲她以前喜欢吃披萨吗?”
      即使闭着眼睛,林澈也能感觉到一阵晕眩。她睁开眼,看到陈运恒汗湿大片的后背。她耳朵里嗡嗡地响。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递给她手机:“来阿澈,你妈妈跟你说两句。”
      林澈接过手机,挪到耳旁。有好几秒钟的时间,电话里没有声音。
      “妈妈。”她开口。
      “怎么不想吃东西咧?”母亲终于出声,“肚子不舒服啊?”
      “不是的。”
      “那怎么不想吃咧?你想吃必胜客喔?”
      母亲的嗓音很低。林澈想象到她的表情:眉毛皱在一起,眼睛像在看她,又不在看她。
      “不是的,我不想吃。”
      手机那头的母亲叹一口气。“想吃必胜客我下次再带你去吃,好不?你陈叔叔下午还要见客户,今天中午就莫去吃了,太麻烦了。”她调整语气,细声细语地哄劝,“晚上回去我给你炒豆粒粒,中午先随便吃一点吧,我让你陈叔叔给你买一份鱼蛋,再买一个三明治饿的时候吃,要得不?”
      汗水滑进眼角,眼球一阵刺痛。林澈抬起手背,揉揉眼睛。
      “好。”她轻轻说。
      “那就吃鱼蛋和三明治,啊。”母亲的口吻放松下来,“我跟你陈叔叔说,你把电话给他。”
      陈运恒又同周丽简单交谈几句,点点头,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机塞进裤兜,重新给林澈那张五十块钱,冲便利店抬了抬下巴:“吃鱼蛋和三明治是吧?那自己拿钱进去买吧,叔叔在外面打个电话,啊。”
      林澈拿过钱,低着脑袋,不再动作。她看着陈运恒的脚。他还站在她跟前,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转身背对她。左手背在身后,林澈抠起墙壁上粗糙的颗粒。她知道陈运恒在看她。
      “不敢去啊?”半晌,他开腔道,“你已经九岁啦,阿澈。以前没在小卖部买过东西吗?”
      他说的是普通话,不再像往常那样语气带笑。林澈抠紧墙壁,喉咙发堵。
      “买过。”她听到自己说。
      “那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好怕的。”陈运恒抽出胳膊底下的皮包,又夹到另一边的胳肢窝里,“去买吧,跟收银的哥哥说要拿塑料袋打包,啊。”
      林澈没有向收银员要塑料袋。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便利店的,也不记得自己从冷柜里拿出三明治的时候,有没有去看那一个个冷冰冰的饭团。她只记得自己站在高高的收银台前,把钱和三明治都放上台面。
      “仲要D乜嘢啊?②”收银员问她。
      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旋转。林澈抓紧收银台的边缘。
      “我要五个鱼蛋。”她想这么告诉他。但她只是摇了摇脑袋。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感应门铃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林澈拿着三明治,看到空气在路边小轿车的上方翻涌。她记起那两个太阳。那是她头一次发现,广州的夏天这么热,热得连空气都在变形、融化。

      那天傍晚,陈运恒开车接上周丽,带她们母女俩一起回家。
      翠玉挂件在挡风玻璃前微微晃动,汽车音响播放的歌从《2002年的第一场雪》切换成《月半弯》。林澈坐在后座,脑袋枕着窗沿,听副驾上的母亲哼出不成调的粤语。林澈听不懂粤语。她不明白歌里在唱什么,也不明白母亲在哼什么。但她知道母亲喜欢。
      车子行经一段拥挤的马路,人行道旁的高楼变成了低矮的建筑。林澈撑起身子,看向车窗外一幢幢后退的房屋:墙漆剥落的砖房,脏兮兮的绿色雨棚。铁灰色的防盗网锈迹斑斑,阳台的护栏上有凉席晾晒。“妈妈,”她忍不住叫母亲,“这里的房子跟我们屋里的房子一样。”
      母亲拿传单打着扇,低下头朝窗外看了看。
      “哦,就是湖南那边那种旧房子咯。”她惊奇道,“广州市中心还是蛮多这种旧房子的喔。”
      “城中村嘛。”陈运恒说,“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全部都会拆掉的。”
      “为什么要拆掉?”林澈转过脸。
      “这边是市中心啊,到时候几条地铁线都要经过,这一线肯定都要拆的,不然地铁修在哪啊。”在后视镜里瞧她一眼,陈运恒笑着告诉她,“再说这些房子破破烂烂的,一直留在这里也影响市容嘛。以后就算不征收,也要拆了重建的。”
      驶出一座拱门,车子刚拐过弯便遇上了红灯。他停下车,腾出一只手比划出一个大大的半圆。“全部重建完就好看啦!”他说,“天河这一块到处都会是高楼大厦,那比现在漂亮得多。”
      “那肯定啊。”母亲也说起普通话,“这还是广州,本来市中心就不应该搞得乱七八糟的。”
      红灯闪烁几下,熄灭了。车身重新开动,音响里传来《吻别》轻柔的前奏。林澈趴到窗边,侧过脑袋,目送那些老旧的砖房远去。她想象它们变成那种高高的、望不见顶的写字楼,天空一道一道刺下来,又全都朝她倒过来。她打了个哆嗦,缩回扶在车窗边的手,小心地躺下。
      “前尘往事成云烟
      消散在彼此眼前
      就连说过了再见
      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③”
      母亲在副驾上跟着音乐轻轻哼唱。这一回,她唱的是普通话。
      车厢在行驶中轻微振动。望了会儿后视镜挂件上“出入平安”的字样,林澈放松蜷紧的肩膀,慢慢陷入梦乡。
      他们这天到家很晚。市区塞车,母亲从菜市场买完菜,回到车上时已近七点。陈运恒还要把车停去地下车库,她先带着林澈上楼,一进屋门便钻进厨房,匆匆忙忙地准备做饭。林澈洗过手,打开客厅的电视。星空卫视的动漫先锋已经结束,其他频道都在放新闻联播。她在电视机面前漫无目地地换台,直到听见门铃声才放下遥控器。
      门外站着的是个眼生的男孩。林澈打开木门,一眼就看到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上衣,还有长到膝盖的短裤。他一只手撑在防盗门外侧的门把上,埋着脑袋,在开门的响动中抬起头。林澈不再去开防盗门。隔着门,她瞧见他张开嘴巴,好像正要说话,却又突然打住。
      “咦?”他看看林澈,又仰头看看门牌。
      “你找谁呀?”林澈贴近门上的玻璃,大声问他。
      男孩也趴到门上,把脸凑近,仔细看一看她的脸。
      “这是陈楚家吗?”
      “这是他家。”她说,“他出去军训了。”
      “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明天晚上。”
      男孩点头,再凑近一些,脸几乎要贴上门板。防盗门玻璃上有一层薄薄的油漆印记,蒙住他的脸,只露出浓密的眉毛、棕黑色的眼睛。
      “你是他亲戚吗?”他问她。
      林澈摇头:“不是。”想了想,她又说:“他是我哥哥。”
      “澈妹陀,哪个敲门啊?”母亲走出厨房,见门口站着人,便上前拨开林澈,打开那扇防盗门:“你找哪位呀?”
      “我找陈楚。”门外的男孩说,“我要找他借书。”
      林澈从母亲胳膊后面挤出来,看清他瘦长的四肢和瘦长的脸。他看起来和她一般大,粗黑的头发剪得很短,下巴上贴着一张创口贴。林澈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她。但他只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就转开了视线。
      “哦,他出去军训了,星期五下午回来。”母亲的声音在林澈头顶上说,“要不你到时候来找他吧?或者你先跟他爸爸说一下,看你要借什么书?他爸爸等下就回来。”
      “我到时候再来找他吧。”男孩马上说,“拜拜。”
      他倒退两步,犹豫一下,又对林澈摆了摆手。
      “拜拜。”她于是说。
      男孩颔首,转身跑过拐角,没了踪影。
      “你认得他啊?”母亲关上门,低头问她。林澈摇摇头,又从母亲胳膊底下钻回屋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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