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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2) ...

  •   陈楚从军训基地回来的那个周末,找他借书的男孩没再出现。
      书房里新添了一台电脑,薄薄的显示器没有后脑勺。母亲在键盘旁边摆上一只小小的便签夹,蓝色便签纸上写着“不准超过一小时”的警告。新下载的□□没有记录任何号码,林澈点开它,看了会儿微笑的企鹅头像,然后挪动鼠标,双击“注册账号”。
      开学前一晚,母亲关掉电视,把林澈和陈楚叫到餐桌边上。陈运恒坐在餐桌一端,笑眯眯地拿出钱包,给他们一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你跟哥哥现在走读,以后每个月都会给你们零花钱。”他边告诉林澈,边将另一张五十块钱递给陈楚,“哥哥读初中了,拿一百五。你现在还在读小学,拿一百。可以存着,也可以随便花,但是每个月不会多给。你们学校里如果要交什么班费啊,或者买复习资料啊、报课外班啊、春游啊……这些要交钱的,告诉我跟妈妈就行,要多少我们再另外给。”
      两手捏住那张红色钞票,林澈抬头去找母亲的眼睛。她站在林澈和陈楚对面,手里攥着抹布,正俯身擦餐桌。好像早知道林澈会看她,母亲也瞧她一眼,给抹布翻了个面:“我给你换成十张十块钱的,省得你全搞丢了。”
      林澈收收下巴,学着一旁的陈楚把钞票对折,迟疑片刻,没有放进口袋里。
      “谢谢陈叔叔。”她埋下头,轻声说。除了过年的压岁钱,她从没拿到过一百块钱的钞票。
      陈运恒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平常家里人一起出去逛街,要买新衣服或者零食,也是我跟妈妈付钱。但是买其他东西你们就要自己从零花钱里出,知道了吧?”他继续交代,语气里有笑意,声音却沉甸甸的,“跟同学打交道要大方一点。大方交朋友,啊。不要太畏手畏脚的。”
      “她才不会畏手畏脚咧。”母亲插嘴,“以前我们那一单元的小孩都跟着她玩,她是带头的。”
      “你让阿澈自己说嘛!”陈运恒掏出烟盒,“记住叔叔的话了吧?”
      林澈还垂着头,听得到他拨开打火机开关的喀嚓声。
      “记住了。”她闷闷说。
      然后她瞄见母亲拍了下陈运恒的胳膊,低声斥他:“屋里有细伢子,到外面抽去!”
      “哎呀,我晓得咧!”他不以为是地埋怨。
      摸一摸纸钞上印出的阿拉伯数字,林澈想到旧学校旁边卖炸串的小摊。她最喜欢吃那里的炸鸡排,沾满红色的辣椒粉,又薄又脆。鸡排是五毛钱一根,她想。一百块钱可以买几根呢?林澈没有算完。她没在这里的便利店看到过炸鸡排,也没在这里的路边看见过卖炸串的摊贩。
      母亲把这张一百块钱换成了十张新旧不一的散钱。“以后每天睡觉前先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晓得不?”第二天一早,她匆匆翻出衣柜里叠好的校服,给床边打着赤膊的林澈套上,“零花钱我给你放抽屉里了啊,最多带十块钱在身上,莫搞丢。”
      “嗯。”从袖管里伸出胳膊,林澈睡眼惺忪。
      “我今天就不送你去了,你跟你哥哥一起走,正好熟悉一下怎么坐车,反正也近。”
      “好。”她打一个哈欠,眯起困倦的眼睛,“学校里讲普通话吗?”
      “肯定讲普通话啊!”母亲把她摁到椅子上,抓起梳子替她梳理头发,“上次那个生活老师不也是讲的普通话吗?”
      梳齿卡在缠结的发尾,扯得头皮发疼。林澈皱起脸,抓了抓发根。
      “同学也讲普通话吗?”
      “那就不晓得了,反正上课的时候肯定是讲普通话的。”嘴里叼着皮筋,母亲吐字有些含混不清。一边的头发被分成三股,林澈一下、一下地往后仰头,感觉到头皮一会儿被拉紧,一会儿又松下来。皮筋终于在发尾扎紧,她摸摸编好的辫子,看见母亲又绕到另一侧,分起左边的马尾。“你到时候就交几个朋友,跟他们学讲粤语噻。”她轻推林澈摆歪的脑袋,“听到没哦?”
      “听到了。”林澈说。
      两条辫子编完,母亲又拿梳子捋一捋她的发顶:“好咯,扎好了。”而后她端正林澈的脸,蹙眉上下看看,咧嘴一笑。
      “很好,很漂亮。”

      林澈害怕过很多东西。
      从前住外公外婆的农庄,她害怕高高的草丛里藏着传说中长有人头的美女蛇;夜里独自躺在床上,她害怕床底会伸出一只手,抓住她露出被子的脚踝;经过长满水藻的池塘,她害怕瞧不见底的水下有水猴在游泳,他们是淹死在池塘的小孩变的,想把更多的小孩拖进水底。在她读的第一所小学,她害怕教工宿舍下面那一排废弃、阴暗的地下室,那里有破碎的灯泡和脏兮兮的镜子;第二所小学的厕所没有门和灯,她害怕天昏地暗的雷雨天气,蹲在臭烘烘的水沟上听墙壁里咕咚咕咚的流水声;第三所小学和另一所中学贴靠在一起,中间被一间又宽又大的旧教室隔开,里头堆满废旧的、灰扑扑的桌椅——到了课间,她和朋友们偶尔成群结队地绕过教学楼,跳过那个从没有人玩的沙池,猫在这间旧教室的窗户边上,往生锈的防盗窗里探看。林澈也害怕这间教室,就像她害怕里面东倒西歪、结满神秘蛛网的桌椅,还有传闻中坐在角落某张椅子上的木乃伊。
      新学校没有这些可怕的东西。这里的小学和中学之间没有旧教室,厕所的隔间都有门;教学楼和宿舍都被粉刷成明亮的白色,没有灰沉沉的水泥墙,也没有墙砖掉落的碎片。走过学校外面的围栏时,林澈看到了操场上红色的塑胶跑道。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塑胶跑道。
      “有什么事就打我电话,手机上课的时候别玩。”陈楚把她送到小学部前面,最后提醒她,“中午吃完饭和下午放学我们都在这里碰头,一起回家。要是你到的时候我还没来,就先等一下我,好吗?”
      “好。”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
      回头看一眼小学部那段矮矮的白色台阶,林澈甩甩脑袋:“不用。”
      她跑上台阶,又转过身对他挥手:“哥哥拜拜!”
      陈楚还站在花坛边上,没有出声道别,只对她挥挥手。林澈想到陈运恒在便利店对面冲她挥手催促的样子。他们两个一点都不像。
      回字形教学楼四角都有楼梯间,却不如正门的楼梯间宽敞。林澈扶着护栏拾级而上,穿过长长的、没有亮灯的楼道,找到三楼角落的那间教室。前门的门板已经敞开,嘈杂的人声和冷气一块儿跑出来。她走到门边,揪紧肩上的书包背带,抬头去看教室门旁的塑料卡槽:门牌的纸边又旧又黄,数字“309”下面是挨挤在一排的“四年(三)班”。
      门里有男孩高声说话。他说的普通话,声音那么响、那么清楚,林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两个男孩追逐着冲出教室,从她身边跑过。她让开一步,又后退两步,脚跟贴上楼道的护栏。回头望向对面的教室,林澈只望见一排排白色的墙壁,深蓝色的门板。红色的横幅挂在高处,她看看第三个字,念不出那句“厉兵秣马闯雄关”。
      “怎么不进教室呀?”
      一道声音在头顶上方问她。林澈仰起脸,看到女人尖尖的下巴。
      “你是新来的插班生吧?林澈,是不是啊?”对方又问。她很年轻,人又瘦又小,穿的教师套装,露出细长的四肢、细长的脖子,还有厚刘海下面细长的眼睛。
      “老师好。”林澈仰着脸叫她,“我是林澈。”
      女老师冲她一笑。“我是你们班主任,姓朱,你喊我朱老师吧,我教你们语文的。” 她细细的手臂绕过林澈,揽住她的肩膀,带她走向教室前门,“先进教室,啊。刚开学还没排座位表,你看到有空位子随便坐就行,我早上已经加了一套桌椅了。等下第一节课开班会,选班委跟课代表,到时候我先喊你上台跟其他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教室里响起压得很低的呼喊声。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书页翻动,哗啦啦地响。林澈跟在老师身旁走进教室,悄悄往讲台底下看了一眼。空调吹出的冷风扑上眼睛,她什么都还没看清,便又缩回脑袋。
      “朱老师早上好。”坐在前排的女孩开口。
      “早啊,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吧?”朱老师的手离开林澈的肩膀。她在讲台边停住,听见底下一阵窃窃的哼笑。讲台上摆着几摞高高的作业本,白底篮字,封面崭新。朱老师把它们分作四份,叫来前排的学生,让他们分发下去。林澈站在讲台旁,手指缠住书包带,一圈圈收紧,又一圈圈松开。
      “怎么啦?”朱老师注意到她。
      抱走一堆作业本的男孩从讲台前经过,好奇地看过来。林澈摇摇脑袋,跑下讲台。教室两侧的墙边都摆有一排矮柜,她顺着柜子旁的过道走下去,停在一处空座位前。旁边的女孩立马伸手趴到这张课桌上,不好意思地对她笑:“这里有人坐了。”
      “哦。”林澈从座位旁退开。她又往后走过两排桌椅,找到另一张空椅子坐下。那个女孩已经把书包放到刚刚占住的座位上,转过头朝林澈一笑。她长得很漂亮,留着厚厚的齐刘海,眼睛很大。林澈盯着她耳朵前面那缕长长的、没有梳进马尾辫里的头发,那是她在动漫里才见过的发型。
      脱下背上的书包,林澈把课本和新买的文具盒摆到桌上。刚发的作业本躺在桌面,页脚有学校圆形的校徽,和其他人的一样。她瞧它一会儿,又抬眼看一圈教室:每个人都穿一样的校服、背一样的书包。为什么都是一样的?林澈不明白。她还记得她以前读过的学校:他们既不会发作业本,也不会发校服和书包。
      抱着书包犹豫几秒,林澈把白底蓝字的作业本收进桌斗,拿出自己买的本子。她觉得她的比较好看。
      “安安!这里这里!”
      占座的女孩忽然扬高声音。另一个女孩飞快跑过走道,手里拎着书包,一屁股坐到那个空位上。“跑死我了,差点迟到。”林澈听到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干嘛不昨天来啊?”
      “我钢琴课改星期天晚上了,来不及过来。”叫安安的女孩把书包挂到桌边,拧开水壶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然后她抓起衣领擦了把脸上的汗,左右张望起来:“新生来了吗?”
      占座的女孩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便回头看向林澈。安安顺着女孩的目光看过来,对上林澈的视线。她马上举高一只手,用力冲林澈挥了挥:“Hello!”
      隔着两张桌椅,林澈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细节,只听得清她带笑的声音。那是一种不会把林澈从眉头里挤出去的声音。于是林澈也举起手,对安安挥了挥。她想说“你好”,最后却也说:“哈喽。”

      安安的全名叫宋云安。第一节课上,她的名字被老师写上白板,在“体育委员”几个字下面,端正又好看。齐刘海女孩的名字写在它旁边:严韵姿,笔画很多,但也写得一样漂亮。
      走上讲台自我介绍的时候,林澈也用白板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澈”两个字歪歪扭扭地挤在课表边上,颜色太浅,更像擦不干净的板书印记。“没人报宣传委员呀?”拿白板笔敲一敲“宣传委员”下面大片空白的位置,朱老师低头瞧一眼那个又小又浅的名字,回身望向底下的林澈:“那林澈要不要报一下?你的名字正好在这里喔。”
      坐在前面的同学都扭头看过来。那是副奇怪的画面:好像无数张一样的脸转向她,脸上摆出一样的表情。林澈动了动平叠在一起的小臂,抓紧自己手肘。
      “你会画画吗?”她听到朱老师的声音。
      “她会啊。”不等林澈回答,旁边的男孩就伸手拿过她桌角的课本,指一指书皮:“这是你自己画的吧?”
      后排的学生低声哄笑。林澈盯着男孩的脸,没有做声。开学以前,她像往年那样跟妈妈一起给新课本包上了书皮。语文课本的书皮上有林澈用水彩笔画的画:青色的石头、红色的砖房,傍着两棵高高的翠松。“陈子豪,把书还给人家。”讲台上的朱老师警告道。陈子豪把书放回林澈桌上,斜眼瞄着她,嘴里哼哼直笑。拖过课本摆到另一边的桌角,她看他一眼,又去看其他人的桌子。没有人用自己买的作业本,也没有人给课本包封皮。
      “林澈,你想不想当宣传委员啊?”朱老师的声音还在问,“主要就是办一下板报,然后平时有活动就跟组织委员一起准备,事情也不多。”
      林澈回过头,看向教室后面纸质的白板,两条交叠的小臂紧紧靠住胸口。她只在黑板上办过板报。“答应啦,等下都快下课了。”坐在陈子豪后面的男孩小声催促。他脑袋很圆、块头很大,皮肤晒得黝黑,一脸不耐烦。
      重新面向讲台,林澈发现其他眼睛也都望着她。在那些好像一模一样的脸里,她看到了宋云安:她不仅转过了头,还侧过身子,胳膊搭在椅背上,正脸朝向林澈。
      “好。”她终于答应。
      于是朱老师擦掉她的名字,把“林澈”两个字写在了“宣传委员”的正下方。“那宣传委员和卫生委员就先定下来了啊,林澈和严韵姿。”她放下白板笔,“现在大家投票吧,把你们要投的名字写到纸上,我们过五分钟唱票。”
      纸条从第一排传下来。林澈在对应的位置写下名字,审视一遍自己的字迹,再抬头看朱老师写在白板上的。不论是在纸条还是白板上,每个名字都变得很像。她瞧了会儿白板上那个工工整整的“林澈”,把钢笔放进文具盒,又把自己买的本子放进桌斗。
      一到课间,宋云安便拉开林澈前面那张椅子,抬脚跨坐上去,抱住椅背打量她。
      “你打球吗?”
      “啊?”
      “篮球,你会打篮球吗?”
      林澈摇头。她望着宋云安的眼睛,发现她眼珠的颜色像可乐味棒棒糖。她的鼻梁和脸颊上有一小片雀斑,也是这种颜色。“那你想不想打?”林澈听见她又问,“我们现在在组篮球队,女生的,我想凑七个人,现在还不到五个。你要是想打,就跟我们一起嘛。”
      “我不会打。”林澈说。
      “没事,我们一起学啊,我带你们。”宋云安说,“现在找的其他三个女生也都不是很会的,我们都要从基本的运球投篮开始练。你想不想学?”
      林澈想了想,点一点头。她看到宋云安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小小的雀斑便聚起来,像一片浮在鼻梁上的、可乐味的云。“那说好啦,我们可能从这星期五或者下星期一开始训练,每星期一、三、五下午,放学之后练一个小时。”她可乐色的眼睛弯起来,“你时间没问题吧?”
      “我要问一下我妈妈。”林澈想到陈楚的叮嘱,“我放学是跟哥哥一起回家的,他过来接我。”
      “哦……”宋云安略一点头,“你走读的,住得很远是吗?”
      “我住晓云居。”
      “那也不远啊,你爸爸妈妈不放心你自己回家吗?”
      记起爸爸的脸,林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已经好久没见过爸爸了。
      “我刚搬过来。”她说。
      宋云安颔首,脸上那片可乐味的云已经散开。她抬高脑袋,四下里看看,好像在找什么人。
      “赵泽宇在哪啊?赵泽宇——你过来一下——”
      “干嘛啊?”有人远远应她。宋云安朝那个方向招招手。林澈扭过头,看到一个男孩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们跟前。他似乎不比她高,胳膊和腿却又瘦又长。“干嘛?”他再问一遍,而后瞄一眼林澈。她觉得他有点眼熟。
      “林澈也是住晓云居的,刚搬过来,还不熟路。”宋云安告诉他,“我们到时候不是要篮球训练吗,你放学以后也打篮球,可以跟她一起回去吧?”
      赵泽宇不置可否,只垂下眼睛去看林澈的脸。“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啊?”他直接问她,“三号车坐到底,再转八号车就能到啦。”
      这会儿林澈才认出来,他就是那天找陈楚借书的男孩。
      “我知道。”她对他说。赵泽宇反问她的语气,就像那天陈运恒在便利店门口问她:“不敢去啊?”但她以前一直是自己去小卖铺,就像在长沙的那一年,她也是自己上下学。“我可以自己回去。”她于是又说,然后转向宋云安:“我跟我妈妈说一下就可以了。”
      赵泽宇耸耸肩,头也不回地走开。可乐云又出现在宋云安的鼻梁上,那双可乐色的眼睛在云层上闪闪发亮:“好啊,那你先跟你妈妈说一下,要是她不同意的话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换个时间训练。”好像担心林澈反悔,宋云安腾地站起身,丢下一句“说好了啊”,便撒腿跑开。可没跑出几步,她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掉头冲回来,重新跨坐到林澈桌前的椅子上。
      “对了,你知道我是谁吧?”
      “宋云安。”林澈念出白板上的那个名字,“你名字好好听。”
      宋云安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其实就是因为我爸爸姓宋,我妈妈姓云,他们才给我取这个名字的。”
      点了点脑袋,林澈记起陈运恒说过的话。“我哥哥的名字也是这样。”她说,“他爸爸姓陈、妈妈姓楚,所以他叫陈楚。”
      “那也太随便了吧?”宋云安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午休前最后一堂课是音乐课。综合教学楼连接食堂,音乐课教室就在走廊的一端,离食堂最近的地方。这里没有课桌,也没有电视柜;稀稀拉拉的椅子带有折叠写字板,一架黑色钢琴摆在前门正对的角落。教室的窗户朝向学校正门,站在窗边能望见升旗台,还有大片乌沉沉的、又低又脏的云。
      老师教大家练声的时候,外头下起了大雨。钢琴的乐声太低沉,有那么一阵,林澈只能听见雨点急促地敲打玻璃窗,噼里啪啦响。
      “诶,诶——”
      有人拽了下她的辫子。
      脑袋一歪,林澈反手抓住辫子,扭头对上几个男孩嬉皮笑脸的脸。陈子豪就坐在她后面,揪她辫子的是那个大块头男孩,他这会儿坐到了陈子豪旁边,张开两条结实的腿,俯低上身,胳膊肘撑在腿上。
      “干什么?”
      陈子豪连忙弯腰凑近她,竖起食指放到嘴边,龇牙咧嘴地发出“嘘”声。他个头小、头也小,粗黑的眉毛下面有一双更小的眼睛,总是不怀好意地眯起来:“声音那么大干嘛?大呼小叫的。”然后他拨弄一下她的辫子,“你这头发自己梳的啊?”
      林澈把辫子拉回来。
      “我妈妈给我梳的。”
      “你没发现全班就你一个女生是这个发型吗?”大块头男孩笑嘻嘻地问她,又去拽她另一边的辫子,“好土啊,乡下妹才梳这种头。”
      林澈不知道“乡下妹”是什么意思。在她的印象里,乡下的小孩和城里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但她看到男孩脸上的笑——那是一种让她不舒服的笑,就像在告诉她:“乡下妹”是个不好的词。钢琴声淹没在远去的雨声里。林澈抓着自己的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旁的宋云安转过来,打开大块头男孩的手。
      “周哲你有病吧!”她低声骂道。
      摸摸被打的手背,周哲噘嘴,摇头晃脑地扮鬼脸。
      “你才土。”林澈说。
      周哲动作一顿,两撇眉毛挤成八字:“什么?”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感觉到宋云安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雨点啪啦啦扑上窗玻璃,茂密的树叶在风浪里阵阵翻响。
      “你才土。”林澈重复一遍。
      “我土?”周哲夸张地扬起眉毛,和陈子豪对视一眼,哂笑起来。陈子豪踢了踢她的鞋跟,抬高下巴:“你鞋是什么牌子的啊?”
      低头看向自己的鞋,林澈不吱声。她知道衣服有牌子,不知道鞋也有牌子。
      旁边的宋云安举起手。
      “老师,周哲跟陈子豪他们一直在讲话,我们这边听不清楚你的声音。”
      老师站起身,重重拍了拍手:“别吵啊。”他戴一副黑色粗框眼镜,身体像一跟细长的鱼竿,嗓音也像鱼竿一样细韧。陈子豪和周哲挪开椅子,坐直了身子。“你们这一级有几个同学转走了是吧?”见他们安静下来,老师才环顾教室,“那今年合唱团还是要招几个人啊,等下一个个试一下。”他坐回琴凳上,“来,先一起开下嗓子。哆来咪发咪来哆——跟着唱,来!”
      两只脚缩到椅子底下,林澈跟着听到的音符唱起来。钢琴声从雨声中浮出,在一个音阶来回,又跨到另一个音阶。后排传来一阵喧笑。有的声音停下来,有的声音不受影响。林澈继续跟着老师唱,瞧见许多人回头张望。
      椅子在地板上移动,笑声间多了几道刺耳的刮擦声。钢琴声也停了。老师从钢琴后面站起来,视线越过大半个教室,卷起课本敲响窗台。
      “你们几个笑什么啊?”
      “老师,林澈声音大,可以去高声部!”周哲大声喊。
      又是一阵哄笑,那些投向他的目光都转向林澈。她坐在那里,感到胃在发烫。“不要乱开玩笑啊!”老师在钢琴后呵斥,“上课是随你们想讲话就讲话的吗?要你们开口唱的时候又不唱!”
      “老师说得对!”周哲用更高的声音说,“我们以后都大声唱!”
      更多人笑起来。林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在她以前读过的学校,他们没有音乐课教室,也没有钢琴;他们不组合唱团,也不分声部。她看看周围,发现其他人的脸又变成了那种一模一样的脸。“林澈下课留一下。”她听到其中一张脸发出老师的声音,“我跟你说一下合唱团的事,你去中声部。”
      中声部和高声部有什么不一样?林澈想问他。可钢琴低沉的乐声又开始奏响,窗外狂风拍打暴雨的声响时远时近。她望向外面,看到低垂的乌云遮天蔽日,教学楼白得发亮的外墙在风中扭曲、变形。教室里有嗡嗡的合唱声。四周的笑脸偶尔转向林澈,它们太古怪、太可怕,恐惧挤压着她的喉咙,她唱不出声,也问不出口。

      暴雨渐渐消停。林澈走出音乐教室的时候,廊灯已不知被谁关掉。通往食堂的长廊光线昏暗、不见人影,尽头依稀传来喧闹声,还有金属餐具碰撞的响声。她拐进亮灯的女厕,把课本放上窗台,打开水龙头洗手。
      顶灯在天花板上发亮,也在盥洗池上方的镜子里发亮。她抬起头,从镜中看向厕所隔间半掩的门板。隔间的门也是蓝色的。打量一阵镜子里的自己,林澈看到她摸了摸辫子,抠弄扎在发尾的皮筋。她想把辫子解开,却又想起妈妈仔细替她梳理发顶的表情。
      “很好,很漂亮。”妈妈是这么说的。
      松开勒在指尖的皮筋,林澈听见“啪”一声轻响。
      “他们土。”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转身拿回课本,林澈这时才发现窗台上有大片水渍。赶紧抄起书甩了甩,她扯过校服衣摆胡乱擦拭一会儿,再举起来查看。浸湿的页边变得弯弯曲曲,软塌的书皮滴着水,彩笔的颜色已经晕开。“音乐”两个字还能辨认出轮廓,她画在书皮上的青山绿水却没了形状。
      抓着书干站许久,她剥下湿软的书皮,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食堂的不锈钢菜盆里只剩下蔬菜和火腿玉米黄瓜丁。林澈盛好饭菜,又端上一碗海带汤。宋云安在班级的长桌边上冲她招手。周遭人声鼎沸,直到走近桌子,林澈才听见她的声音。
      “林澈!林澈!坐这里来!”
      端着餐盘在宋云安对面坐下,林澈向已经吃完起身的严韵姿挥挥手。
      “你吃这么少啊?”宋云安惊讶。
      “我看到没什么菜了。”
      “哦。”她看一看自己的盘子,“我这里还有个鸡腿,没动过的,你要不要?”
      林澈摇摇脑袋。
      “谢谢你,我不喜欢吃鸡腿。”
      “好吧。下次你要是来得晚,我就先帮你打饭,你到了找我就行。”把最后两口炒饭送进嘴里,宋云安低头咀嚼几秒,等咽下去了,才又抬头看她:“老师是不是让你进合唱团啊?”
      “老师说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要去音乐教室练习。”
      “那跟我们打球不冲突。”她点了下头,拿叉子戳下一块鸡腿肉,“你答应去啦?”
      “去哪?”
      “合唱团啊。”
      “可以不去吗?”
      “当然可以啊,你不想去跟老师说就行了。”另一只手拿起勺子,宋云安熟练地把剩下的鸡腿肉都剥下骨头,“不过你可以先去两次试一下,在合唱团能认识其他班的人,而且你唱得好听。”
      拿餐勺戳了戳盘子里的炒饭,林澈抬眼去瞧她那双可乐色的眼睛。
      “我声音很大吗?”
      “啊?”宋云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你别理周哲他们,他们就是神经病。练声就是要声音大啊。”
      “那你觉得我讲话声音大吗?”
      “还好吧。”她放下勺子,认真想了想,“好像是比我声音大。”
      林澈点点头。哪怕是现在,她也要很仔细地分辨,才能听清宋云安在说什么。“我们那边都是这样讲话的。”她舀一勺炒饭往嘴边送,“你们这里好像讲话声音小一点。”
      “可能吧。”宋云安也严肃地点头,一块一块叉起剥下来的鸡腿肉。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她的背也挺得很直。“我觉得没什么啊,只要不是在图书馆那种地方大声说话就没事。”她说,“周哲他们几个还好意思说你,他们平时是最吵的,在图书馆也特别大声。你不要理他们。”
      林澈从没去过图书馆。她从宋云安的语气听出来,那是不能大声讲话的地方。
      “那我声音比你们大很多吗?”
      拧起眉头思忖一会儿,宋云安说:“要是五度是满格,可能就是四度跟五度的差别。”
      “只差一度,那就是一点点啊。”
      “你家电视音量是几度满格啊?”
      “二十一度。”
      “那你家差一度跟我家差一度不一样。”
      “为什么?”
      把叉子上的鸡肉塞进嘴里,宋云安用叉子拨出两粒剩下的米饭,在餐盘空着的地方一边一颗地摆开。然后她再拨出两粒,摆在头两粒米饭的上方。“我这没饭了。”她看看林澈的餐盘,“可以用几颗你的饭吗?”
      林澈舀出一勺炒饭给她,看她小心地挑出几粒摆到上面那两颗米粒之间,又挑出更多摆在下面的米粒中间。“你看啊,电视最大的音量一般都是一样的。要是五度满格,那一度就是这么多——”宋云安的叉子在第一排头两颗米粒间划了划,再挪到第二排的头两颗米粒之间:“要是十度满格,一度就是这样——比上面这个小吧?”
      伸长脖子凑过去,林澈看了看那些或黄或白的米粒。
      “那二十一度就更小。”
      “对啊。”宋云安将一颗站不直的米粒摆正,“这个其实就是五分之一,下面这个是十分之一。你们那边学过分数了吗?”
      “学过了。”但林澈没想过这也是分数,“你好厉害啊。”
      宋云安咧嘴笑起来:“你好可爱啊。”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和她说“这个其实就是五分之一”的语气一样。林澈相信她的话。“吃饭的时候少说话啊。”林老师走到她们身旁,叩了叩桌面,“快点吃完,等下还要回去午休。”
      缩回脖子低下头,林澈扒一下餐盘里的炒饭,悄悄瞄向对面。宋云安也在瞄她。她们目光相撞,偷偷笑了。

      那天晚上,母亲陪林澈一块儿洗了澡。卫生间的空间不大,玻璃滑门隔出小小的、狭窄的淋浴房,站下两个人以后,便再也摆不下一只小板凳。母亲帮林澈洗头发的时候,她就低着脑袋站在母亲跟前,拿手指描画母亲腰上一条条又细又白的妊娠纹。
      “老师跟同学在学校里都是讲的普通话噻?”母亲问她。
      “是的。”
      “那就好。”她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钱你莫搞丢了,就带个十块钱在身上,要用的时候再拿,晓得不?”
      闷闷应了一声,林澈摸摸母亲肚腩底下的疤。她知道她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个钱可以用不?”
      “当然可以用啊,你陈叔叔不是都讲了是给你的零花钱吗?”
      母亲摸到置物架上的梳子,替她把沾满泡沫的头发梳顺。
      “但是这个是陈叔叔的钱。”林澈说。
      梳齿又卡在了发尾。母亲抓起她的头发,将缠结的地方用力梳开。
      “陈叔叔现在是我老公,他给你的钱就是你的钱。”
      “哦。”林澈收紧眉头,抬起手想去抓发根,忍了忍,又把手放下去,抱回母亲腰间:“那爸爸给的钱咧?”
      母亲沉默下来。梳开最后一缕头发,她才终于打开莲蓬头,侧过身试了试水温。水花溅在林澈的脚背上,有些烫。她翘起脚趾,微微抬头。母亲把她的脑袋压下去。“大人给你的钱就都是你的,给你买的东西也都是你的。”她在林澈耳旁说,“头低下去点,我给你冲干净。”
      温热的水从头顶淋下来,白色的泡沫游过脚边,又游向黑洞洞的下水口。感觉到母亲的手指在轻轻抠抓后脑勺,泡沫滑过眼角,林澈紧紧闭上眼。“肥皂水进眼睛了。”她弯下腰,撑住滑溜溜的膝盖,“妈妈,我的鞋子是什么牌子的哦?”
      “我哪里晓得是什么牌子哦?”莲蓬头细密的水柱扫过她的脸,“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班里有男同学问我。”林澈直起身,揉揉刺痛的眼睛,“我不晓得是什么牌子的。”
      “你们班里其他同学都穿什么牌子的咯?”
      “不晓得。”
      “你看不到他们鞋子上的标志啊?”
      “没去看。”她试着睁开眼,又疼得重新闭上,噘起嘴,“我也不晓得有什么牌子啊。”
      “那你去问一下同学,问女同学,看她们穿什么牌子的。”母亲说,“星期六星期天我带你去买。”
      林澈听见沐浴露泵头发出的“噗噗”惨叫。她稍稍张开眼睛,合了合眼皮,再张开。她看清母亲板起的脸、挤紧的眉心。母亲松开泵头,在沐浴球上搓出厚厚的泡沫。她的眉头把林澈挤出去,眼睛也不看她。
      “我不想买。”林澈说。
      母亲依旧不看她,只抬起脸,用手背拍拍她的肩。
      “我给你买,不花你陈叔叔的钱。”她告诉林澈,“转过去,我给你擦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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