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密会 ...

  •   俪京的六朝门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多人了。

      偌大的街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中央则被士兵隔出一大块空地。

      空地上,一群人身穿囚衣,蓬头散发,形容枯槁,排排跪着。

      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好奇地数:“一,二,三……一百,一百……娘,一百之后是什么来着?”

      “嘘——”年轻的妇人衣衫整洁,进止雍容,凹陷的脸颊却显示出主人的憔悴。她眼眶通红,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在小孩的耳边轻声说,“崇奴你看,第三排左数第二、第三,就是你的父亲、兄长,你要记住他们。”

      小孩嘴被捂着,不能发声,只能满眼好奇地看着那两人。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接下来的那一幕,将成为他纠缠他一生的噩梦。

      “时辰到——!”

      监斩官从签筒中抽出一根黑红的签令,掷在地上,“斩!”

      数百名刽子手大口喝了一碗烈酒,抬起手,屠刀在日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就在这么一刹,时间仿若静止,四周鸦雀无声,每一滴血落地的声音,“啪”的一声响,都清晰可闻。

      “哇!”人群中,忽然有小孩子被吓哭了,这一声好似触动了某个开关,霎时间,场景忽然就生动了起来,哭泣声,呜咽声,辱骂声,还有事不关己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有个书生打扮的人高声咒骂:“姓史的,你窃国诛侯,不得好死!”

      下一刻,便有一列士兵拨开人群,将其粗鲁地拖走了。

      “哇!娘,我怕!”小孩使劲地往妇人怀里钻,不敢去看那一地黑红,妇人却用力揪住他的头发,逼迫他看向场地中央。

      “崇奴!你好好看!你好好的看!”妇人眼睛血红,形似疯魔,眼里闪着骇人的光亮,“你要看清楚,你的父兄都是怎么死的,你要把这一幕好好地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许忘!你知道吗?!”

      小孩已经被吓丢了魂,只知道哭,一声大过一声:“哇,哇——”

      他哭得太凄厉,已经惹得士兵开始往这边走了,就在这时,一名头戴斗笠的男人挤开人群,来到了他们身后。

      “夫人,”男人低声喊了一句,“此地不宜久留,请跟我来。”

      妇人这才回神,最后看了眼那片地狱,匆匆抹了把眼睛,抱着小孩,跟随男人左右穿行,消失在人群后。

      正午时分,白日高悬,俪京外坊一家不起眼的酒楼门口,人群进进出出,一位风尘仆仆的男人看了眼牌匾,然后抬步走了进去。

      “客官,您……”见有新客,小二忙迎了上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锭银子打断了。

      虽然男人很快就把手缩了回去,小二还是看到,他只有四根手指头。

      “有约,”男人道,“海棠阁。”

      小二将银子塞入囊中,殷勤地引路:“海棠阁在三楼,小的这就带您去。”

      皂靴有节奏地落在地上,跫音清脆,不多时便来到包厢前。

      推开包厢门,只见里面已经有了三人,一男一女,以及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娃,小二只来得及瞥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已越过他入了内,留下一句“多谢”,就将门关上了。

      候在门内的男人满脸胡碴,眉眼疲倦,看到来人时才眼睛一亮,迎了上来:“花兄!”

      男人点了点头,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便省去寒暄,开门见山:“魏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满身风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柳琴镇逗留许久的花斛珠,他那日前去看榜,不巧竟撞上了魏南青。

      令他震惊的是,魏南青不仅没死,居然还成了负责张贴皇榜的传令官。

      那日两人见面太过匆忙,大庭广众之下魏南青也不敢多做什么,只偷偷给花斛珠留了讯息,邀他日后俪京一聚,花斛珠趁官道通行后便想办法混入了俪京,徘徊几日,这才再次等到了魏南青的消息,于是有了这一幕。

      “你居然真的来了。”

      魏南青感慨万千。花斛珠亲眼目睹他为史长义做事,这无异于“叛徒”行为,却还敢孤身前来,这令他不得不生出一丝钦佩和感动。

      “你若想对我不利,那日便可直接动手,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花斛珠在他左手边坐下,看向在座的另外两人,“不知这两位是……?”

      不等魏南青开口,妇人便起身行了个万福:“妾身苏柳氏,亡夫乃苏瑾泽,生前曾于翰林任职,”她又指着身边的孩子,“这是妾身的独子苏忏,小名崇奴。崇奴,还不见过花叔叔!”

      苏瑾泽……花斛珠略一思索,便想起此人是何人了。

      苏瑾泽乃苏公之子,在苏家排名第二,正是苏子求的二哥。

      崇奴看起来才三四岁,生得标志,然而此刻一张小脸却惨白惨白的,眼睛里也没有神采,被他娘一唤,倏地打了个哆嗦,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埋首在苏柳氏的脖子里,呜呜地哭出声:“娘,我怕……”

      苏柳氏神情一黯,轻轻拍打小孩的后背。魏南青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孩子是方才在六朝门外吓坏了,却不好对苏柳氏此举多说什么,只好扯开话题:“出事那天弟妹正和崇奴在城外普渡寺还原,这才逃过了一劫。后来史贼命我和其他人一起去搜捕‘逆臣’余党,差点抓住弟妹,我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把弟妹和崇奴藏了起来。”

      苏柳氏接话道:“妾身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荣辱,史贼灭我大国,破我小家,此等不忠不义的贼子,如何能登大宝!亡夫临终前留了一封信给我,细数史贼种种罪状,要妾身一定要将崇奴抚养成人,日后报此家仇国恨!”

      说着说着,她眼睛红了一圈,却强行忍住了,神情之坚定,令花斛珠都不由生了一丝动容。

      崇奴哭累了,还伏在他娘的怀里,时不时地抽泣一声。

      花斛珠目光沉沉地看了眼小孩乌黑的后脑勺,轻声道:“夫人能有此心性,在下敬佩不已。”

      苏柳氏放下崇奴,忽然离座,“噗通”一声朝他跪了下来。

      崇奴眼睛鼻子红了一圈,睫毛上还挂着一串泪珠,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他的娘亲。

      他不懂,他不懂娘亲为什么要下跪。

      花斛珠吓了一跳,忙去扶苏柳氏:“夫人这是做什么?!”

      “魏兄告诉我萧氏皇帝还活着,并且小叔子求亦与陛下同在,”苏柳氏道,“烦请兄台能助我母子离开俪京,去陛下身边,为陛下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她知道,魏南青如今轻易离不开俪京,而他们孤儿寡母,若就此上路,必然不能活着找到萧氏皇帝。如今能帮他们的,也只有眼前这位了。

      可谁又愿意白白带着一对大麻烦赶路呢?她这才一咬牙跪了下来,宁可弃尊严于不顾,也要让花斛珠带上他们上路。

      花斛珠苦笑:“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魏南青帮他将苏柳氏拉了起来,一边叹道:“花兄,如今也只有你能帮他们了。”

      苏柳氏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崇奴这回没有凑过来,而是乖巧地坐在椅子上,花斛珠和魏南青也依次落座。

      花斛珠这才有机会将一早的疑问问出口:“魏兄,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为何会在史长义手下做事?”

      “说来话长……”提起此事,魏南青脸色十分复杂,有愤恨,有无奈,有愧疚。

      原来,那日魏南青被捉住后,士兵头领想问出萧辩的去向,就没有立即杀他,而是将他带回了俪京,关押起来,日日毒打拷问。

      而魏南青心系萧辩安危,便没自戕,生生受着。

      后来有一日,一名自称“江沅”的年轻书生来地牢见了他一面,之后他就被从地牢里放了出来,软禁在一间豪华舒适的宫殿里,好饭好菜地供着,与之前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而就在他疑虑不解的时候,史长义亲自召见了他。

      “原来是那江沅认出了我是魏家之子,”魏南青冷笑,“我的爷爷魏老元帅一生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在民间声望极大,史长义虽然抄了不少官员的家,却不敢动我们魏家,生怕引起民愤,功亏一篑。史长义想展现他的宽宏大度,曾对我的父兄发出招揽,却不想父兄一把大火烧了魏宅,以身殉国。认出我也是魏家人后,史长义在江沅的劝说下,想让我为他所用,一来可以让民间认为是他逼杀了魏家众人的流言不攻自破,二来也能体现他的仁善宽容。”

      史长义自知这个天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正如所有的帝王所思虑的一般,在登上那至尊之位之后,他不可免俗地开始担忧起后人对他的评价。

      他虽然以铁血手腕镇住了一众萧氏老臣,却不希望被史书评说为暴虐成性之君,作为一名合格的君主,他除了要能杀伐果决,也要有足够的容人之度。

      他想展现他的仁德。

      可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愿以偿,在萧氏老臣之中,唯数魏帅德高望重。魏帅一生四处征战,每经之地,从不为难百姓,还常常自掏腰包抚恤贫民,受世人爱戴,甚至很多地方的百姓还自发为他建立了长生祠。

      便是身边的谋士不说,史长义也知道,若想坐稳这个位置,留个好名声,那么多人当中,谁都动得,唯有魏氏动不得。

      可事与愿违,魏帅在对战时便被他设计谋害了,而他原本盘算着攻入俪京后便立即招揽魏家其他人,然城破那日,只看到了魏家府宅火光冲天。那把火烧了一天一夜,等把火灭了,进去之后连骨灰都找不到了。

      此事虽然被他以“意外”暂且压下了,但谁都知道,埋下的隐患迟早会爆发出来,若想收拢人心,必须给魏家这个意外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让世人相信,魏家人若是在世,也是拥戴他的。

      而就在这时,魏南青出现了,这是魏家最后的骨血,是最有力的“证据”。便如瞌睡了被人送上枕头,史长义如何能放过。

      只是,真不知该说可惜还是可恨,魏南青果然是魏家人,难啃得很,不论他是许以高爵厚禄,还是各种威逼,魏南青都不肯答应。

      花斛珠喝了口茶,平静地道:“魏兄不似会苟活于世之人。”

      “我当然不肯答应!我原本是不答应的……”魏南青越说越激动,眼圈泛红,崩溃似的捂住脸,“爷爷一生戎马,最后却死在了史贼的阴谋诡计下,不得善终。父亲和几位兄长宁死不屈,为国捐躯,落下一身清名!我也想效仿他们,我是真的想随他们去的,可是,就在我准备自尽前,江沅找到我……”

      他始终记得那天,天色灰蒙,下着鹅毛大雪,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不请自来,在堂屋里解开大氅,轻轻抖了抖,将雪花抖落。

      他的动作不快,慢悠悠的,带着三分闲适七分雅意,如闲庭漫步一般,在屋子里走了两步,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

      “早在几日前,我就命人发布出了消息,”江沅唇畔含着笑,斯文儒雅,“魏氏幼子慕新帝之仁德,已投身于新帝麾下,为新帝效命,史官也已将此事记载在册。”

      魏南青愣了好久才明白他的意思,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前,一把拎住江沅的衣襟,狠狠地揍了几拳,将他掼倒在地:“你个混蛋!!”

      这几下打得着实不轻,江沅吃痛,闷哼出声,慢慢擦了下嘴角溢出的鲜血,笑容不变,声音轻轻的:“你大可去死,你死了之后,将永远是‘叛国贼’,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说完,年轻的说客便好似已经笃定了什么,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拿起大氅,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风雪里。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就真如他所说,将永远洗不清这个罪名,”魏南青痛苦万分,哑着嗓子道,“我要活下去,受尽屈辱也要活下去,直到有一日……”

      未尽之言被他吞了回去,然而他坚忍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魏家之子,三世将才,满门忠烈,他们的脊梁会被打断,却绝不会弯曲,他们的肉.体可以饱受折磨,一颗心却永远不会臣服。

      花斛珠说不清心中冲撞着的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血液仿佛都在燃烧。

      他对萧氏王朝没有太多感情,之所以会执着地跟随萧辩,除了一些私心,大多是因为义父赵公福临终的嘱托。他虽然不爱国,却知感恩,赵公福与他有再造之恩,他的托付,花斛珠拼死也会完成。

      可是有些感情他没有,却不妨碍他去听,去看,去体会,去领悟,继而为之动容。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仿佛什么也没明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向苏柳氏:“夫人回去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动身。”

      苏柳氏松了一口气,跌回座位上。

      “且慢,”魏南青却拦住了他,“在离开前,有一人想见花兄一面。”

      “谁?”

      “周相之孙,周容从。”

      花斛珠吃惊不小:“他没死?”

      右相周杼以谋逆之罪论处,株连九族,他的孙儿如何能不死?

      “在出事前,周容从便被周相藏了起来,如今就在——”

      魏南青住了嘴,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很忙,本文更新较慢,喜欢看的小可爱可以先收藏养肥~
    谢谢涉江和大咪子的地雷哈,以后不用破费砸雷,看文开心就好mua~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