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72、立威

　　萧辩私下微服拜访了一回魏府。

　　短短十数日，魏忠良便好似老了十几岁，在官家的扶持下，颤巍巍地下拜：“拜见陛下。”

　　萧辩眼睛一刺，心生不忍，叹气：“魏相公起来罢。”

　　入得正厅，二人相对而坐，屏退左右，魏忠良不言语，萧辩只得主动开口：“魏相公应当知道朕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魏忠良冷冷地道：“臣不知。”

　　萧辩也不恼：“朕来此是为了斛珠之事。”

　　魏忠良面泛怒容，眼见就要拂袖起身，萧辩抬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不紧不慢地道：“相公且先听朕把话说完。”

　　魏忠良忍着怒气：“您说！”

　　萧辩：“前不久魏相公殿前进谏，情绪激烈，朕怕您伤了身子，这才着人遣您回府，这是朕的不是，还请相公谅解。”

　　他先低了一头，魏忠良却不是见好就收之人，冷笑道：“陛下深谙为君之道，您做什么，又哪有臣置喙的余地。您可真是个好皇帝。”

　　萧辩也收了笑，淡淡道：“魏相公，朕今日来是同你讲道理，而不是吵架。”

　　魏相公痛心疾首：“此事有何道理可讲？花斛珠妖言惑主，您被他迷得三迷五道，行事无章，臣看不出来，这件事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讲！”

　　萧辩心中暗叹，果然如此，世人不敢怪到他这个皇帝头上，也只好把罪责一股脑地往花斛珠头上堆。

　　他面上却仍旧平静，谈笑风生：“魏相公，这男子之情自古有之，便说先秦以前，有《邶风击鼓》一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何等脍炙人口，讲的便是男子之间的情意，再说《子矜》，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讲的亦是同窗之间的相思之情。此后《汉书》记载哀帝断袖，《韩非》则有灵公分桃，《说苑》之中魏王因龙阳君而不近美色，《战国策》宣王与安陵君定下千年之约，此等情谊，阮籍讴歌……”

　　萧辩一件一件典故细细数来，魏忠良听得脸皮直抽，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顾不得尊卑出声打断：“陛下也说了，那是以前发生的事，陛下看那些耽于美色之君，哪一个做成一番事业名垂千史？正是因为此道不可取，当世才不容此等荒谬之情。”

　　萧辩一顿：“好，既然魏相公说到成就事业，名垂千史，那朕便向你保证，就算有花斛珠在君侧，朕一样会光复山河，成就千秋伟业！”

　　魏忠良吹胡子瞪眼：“您果然被他迷昏了头！此事若留青史，岂非污点！笑话！”

　　萧辩奇了：“朕和您分析感情，您要论国事，朕和您论国事了，您又用这等借口搪塞朕。朕问你，这污点只会留在朕身上，既影响不到大周百姓的安宁生活，又影响不到您，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魏忠良被噎得无话可说，闭了闭眼，悲凄地道：“陛下忘了徐志渊了吗？徐公一生克己奉公，殚精竭虑，不惜以死揽下千古骂名。您当初是怎么答应他的？您如今又是怎么做的！？”

　　萧辩两眼亦是微红，他沉痛地道：“当初之事是朕之过，魏相公，朕昏聩半世，如今已然彻悟，明了己心，此番来找您，便是为了不复徐公之事啊！朕之罪责，百年之后自会亲自向列祖列宗，向徐公请罪。”

　　“朕言尽于此，若魏相公能理解朕的苦心，明日便来上朝吧。这悠悠苍生，可离不开您。”

　　萧辩留下一叹，转身离开。

　　魏忠良一人独坐良久，天色渐暗，跟了他几十年的家仆看不下去，出声唤道：“老爷……”

　　他一惊回神，怆然垂泪：“备朝服吧，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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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周遣使入夏，夏国皇帝东方明热情接待，且礼尚往来，还赠珠宝无数。

　　中原迎来了短暂又难得的平静。

　　战事稍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今春萧辩又加了恩科，网罗人才，金台中士子来往，文人墨客争相露头，好一番繁荣景象。

　　五月的时候却是出了一件喜事，战功赫赫的苏将军要迎娶陛下身边的使女谢氏。说起这谢姑娘，也是一桩传奇。当年皇帝离开俪京，身边便只跟着三人，一个是如今威名便传的苏将军，一个是位高权重的花相公，这最后一人便是这谢姑娘。

　　谢姑娘名声虽不如另外二人响亮，不过那只是相对而言，君不见那嫪根县中诸人，哪一个提起谢姑娘不是赞不绝口，直夸观音菩萨转世，据说是当初发生战乱，谢姑娘以一己之力召集全城大夫，有条不紊地安置好一切，后来又协助徐县令组织、安抚众人。谢姑娘之能，比起一些男儿亦不逊色，只是可惜身为姑娘家，到底为时所限，随皇帝入金台后便留在后宫，鲜少抛头露面。

　　这苏将军和谢姑娘一路同甘共苦，生出此等情谊，结发为夫妻，不外乎是一段佳话。那十里红妆还没抬到苏府，已经有说书人将这段故事编成话本，到处宣讲了。

　　吉日当天，苏子求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神采飞扬地往皇宫而去。

　　宫内，谢衣着凤冠霞帔，在宫人的搀扶下向帝后拜别。

　　萧辩看着阶下女子，感慨不已：“谢衣，你护主有功，忠心耿耿，朕一路至此你功不可没。本来皇后劝朕封你为公主，风光出嫁，不过朕没答应。”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就听萧辩突然道：“谢衣听旨！”

　　谢衣不明所以，却还是跪伏在地。

　　萧辩朗声道：“昔有云家奉成宗先帝之命建暗桩若干，以朕之眼目，网罗消息。奈何云家后人栖弃忠背主，已遭亟刑，今朕设云家旧部为秘阁，由你担任阁监，秩一千石，享四品事，参朝议政，可无诏出入宫闱，你可愿意？”

　　众人皆震，就连皇后也觉荒唐——自古哪有女子为官的？且还是这样光明正大的外官。皇后忍不住拉了拉萧辩的袖子，萧辩却拍了拍她的手，继续道：“谢衣，朕当年曾应你一诺，你看，朕这个决定，可算兑现诺言了？”

　　谢衣心潮澎湃，哽咽叩首：“谢陛下，臣领命！”

　　萧辩笑道：“朕也算是你娘家人，这诏命就当是给你添妆了。好了，吉时快到了，朕再不放行，子求要闯宫了，你去吧。”

　　消息如同风吹野火一般流传了出去，很快，世人便皆知萧辩立了一女官，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苏将军的新婚妻子。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流言不断。

　　“这苏家一门夫妻皆为重臣，我看啊，今后怕是没有哪家能比得过苏家了！”

　　“这皇帝做事怎么越发荒唐了？我听闻他和那花相公情非寻常，已是荒唐，如今又做下立女子为官一事，岂不乱了祖制，祸害社稷！”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花相公和谢姑，呃，谢密监本护着陛下从俪京到金台，这等从龙之功，陛下怎能不亲近？依我看，这还没赏完呢。”

　　“哦？兄台此话怎讲？”

　　“这陈国被灭，赵将军和苏将军立了战功，回来却只赐了一些金银，这谁该赏，赏多少，皇帝心里跟明镜似的，依我看，等回到俪京，这两位少说也要封个公侯之位！”

　　“那你们说说花相公，听闻陛下常召他入宫，留宿宫中，与陛下同衣同食，同床共寝，此事又怎么说？”

　　“花相公从前不是内侍省的么，他一直贴身服侍陛下，这个，咳，发生点什么也在情理之中，这皇家的事儿还少了吗？但看那汉朝皇帝，哪个没有过男宠？你这委实大惊小怪，大惊小怪！”

　　那人不服气：“你这评判标准不对吧？就算古时皇帝常有男宠，也不能以此说明此事是正确的啊！”

　　“嘿，你还跟我杠上了！我问你，你觉得不正确，你能去跟皇帝说吗？皇帝会因为你一句话就不这样做吗？”

　　“这……”

　　“你看，既然此言无用，又何必多说，再者来说，花相公可不是那些人能比的，花相公不费兵卒便收复幽州，又平定平州，免去匈奴之患，后来押送粮草，前往前线，甚至不畏疫病，到处奔波寻找良医，这等功绩你怎不说？”

　　那人哑口无言。

　　众人议论纷纷，或嫉妒眼红，或心生艳羡，或哀叹命运不济，如此种种，人情百态，不一而足。

　　当事人却不知道这些，此刻萧辩正拉着花斛珠在园中散步。如今刚值夏初，园中开了不少花，虽然天气有些热，但也不减兴致。

　　萧辩笑道：“今日朝堂上可真热闹。”

　　花斛珠：“还不是您做事太冲动，此事一点先兆都没有，您金口玉言，先斩后奏，众臣只能事后诸葛，参您两本了。”

　　萧辩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我一想到今日子求在朝堂上的表现便想笑。从前便知道他能说，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说，舌战群雄，把那些大臣一个个辩得哑口无言，那御史中丞，当场两眼翻白，就要被气晕过去了。”

　　花斛珠：“……”

　　萧辩：“那些大臣还拿你我说事，也被子求怼回去了，哈哈哈哈哈，实在太解气了。”

　　花斛珠：“……”

　　萧辩：“唉，真是可惜，早知他有此才华，便让他出使夏国了。”

　　花斛珠无奈：“陛下慎言……”

　　萧辩：“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怕什么。”

　　默默跟在后面的贺佳：“……”

　　花斛珠：“听子求今日之言，好似早知我们……”

　　萧辩笑道：“他确实早就知道了，我估摸着谢衣也早知道了，且此事很有可能是谢衣告诉他的。有段时间他看我的眼神复杂的很，不过他不敢说，我就没提，那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可乐的很。”

　　花斛珠叹了口气：“有时候总觉得子求还像个孩子……”

　　萧辩笑道：“他比我们都小好几岁。对了，提到这事，朕今年三十大寿，你可想好送什么寿礼给朕？”

　　他私下还是自称“我”，但凡换成“朕”，便或是生气着恼，或是暧昧调情，反正总有一些特殊含义，好猜的很。

　　花斛珠不动声色：“陛下想要什么？”

　　萧辩不乐意了：“哪有人送礼之前还先问一下的，那岂不是没有惊喜了。”

　　花斛珠知道他想要什么，便十分配合地道：“臣家徒四壁，只独一身，不知陛下嫌不嫌弃？”

　　萧辩笑吟吟地拉过他的手：“此礼甚好，此礼甚好！”

　　被迫听了一路的贺佳恨不能堵耳挖眼，以绝后患。

　　说话间，前方树丛后突然听得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萧辩一愣，停下脚步：“这是皇后的声音？前面是什么地方？”

　　贺佳：“回陛下，前方有座紫藤凉亭，临湖而建，皇后娘娘最喜去亭中纳凉。”

　　那边笑声愈响，宛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欢快无拘，时不时夹杂着男子的声音，萧辩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大步往前走去。

　　花斛珠本想告退，却来不及了，只得跟上，贺佳一跺脚，苦着脸跟在后面。

　　转过树丛，却见一方凉亭，这紫藤花早就谢了，留下茂密的绿荫，缠绕在亭上。

　　皇后姚氏就坐在亭中，身边坐着一名着内侍服侍的男子，面容俊俏，正说着什么，皇后被他逗得直笑。二人举止亲昵，并非寻常主仆。

　　萧辩问：“那是什么人？”

　　贺佳专业素质过硬，不假思索地道：“此人在尚衣局当差，名唤汤沿。”

　　那头，皇后笑着笑着，突然看到对面的大宫女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她心中一个咯噔，转过头，却见不远处萧辩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她吓得魂飞魄散，扶着柱子站起来走了几步，腿一软跪在地上：“臣，臣妾见过陛下。”

　　萧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皇后无需行此大礼。”

　　姚怀慈不知话中真意，不敢起身。

　　萧辩看向那名吓得伏在地上的内侍，说：“朕都没见皇后笑得这么开心，皇后很喜欢此人啊。”

　　姚怀慈硬着头皮道：“此人无甚妙处，不过会说些讨喜的话罢了。”

　　萧辩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今日天气晴好，朕同花相公在此散步，不想扰到皇后雅兴，是朕之过。”

　　说完，他便拉着花斛珠走了。

　　直到萧辩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姚怀慈仍旧没能回过魂来。汤沿哆哆嗦嗦地爬到她身边，“娘娘，陛下这是何意啊？”

　　姚怀慈愣愣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萧辩这是何意。

　　不过她没有忐忑多久，就迎来了贺佳。

　　贺佳笑道：“陛下说，这汤沿既然常常得娘娘召见，讨娘娘欢喜，不如直接将此人调入殿内服侍。陛下还说，深宫冷清，陛下忙于公务，冷落了娘娘，早就心生愧意，娘娘能遇一名知心人实属不易，今后能有此人陪伴娘娘，陛下也能放心了。”

　　说着，他便招了招手，身后两人架着那汤沿走了进来。

　　汤沿不明就里，还以为大祸临头，哭着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姚怀慈神情茫然，突然喝道：“闭嘴！”

　　汤沿吓了一跳。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姚怀慈眼角滚落，她咬牙挤出一个笑：“陛下将你赏给本宫，是天大的恩典，你不谢恩，还在这里哭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撑着面子，对贺佳道：“臣妾谢过陛下，劳烦公公转达，陛下昃食宵衣，勤民听政，臣妾明白，也请陛下注意身体。”

　　贺佳呵呵笑道：“正是此理，小的一定会转告陛下。”

　　贺佳转身离去，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长春宫中顿时冷清下来，姚怀慈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心好似被挖去，冷风飕飕穿堂而过。

　　汤沿小心翼翼地道：“娘娘，陛下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是何意？还能是何意！？

　　姚怀慈笑了起来，一国之君，她的丈夫，亲眼目睹她与其他人调情，却不动怒，反而将那人送到自己身边……这还能是何意？

　　她想起那年，她跟着父亲入金台，第一次见到萧辩。年轻的天子坐于上首，五官俊美仿若神人，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优雅睥睨，贵气天成。

　　但那人心里，那人心里……她想到那天小径上相携而去的两道背影，闭目跌坐，满目绝望。

　　那人送来汤沿，是敲打，也是宣告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她知道，她恐怕再见不到他。

　　汤沿被她的神色吓到了：“娘娘……”

　　姚怀慈看他，就在这一瞬间，她好似彻底长大了，少女的天真娇憨不再，只留上位者的深沉。

　　“汤沿，本宫弹的琴好听吗？”

　　汤沿想起与皇后初见那一日，他站在窗外，六月雪开得正盛，琴音袅袅，花中美人。他心驰神往，真心地答：“好听。”

　　姚怀慈笑了笑：“好，那本宫以后常给你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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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唉，被锁得我都佛了……
还有人记得汤沿不，前面提到过的窗前听皇后弹琴的那人，当时没起名字，毕竟也是敢于给皇上戴绿帽子的人，怎么能没有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