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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昏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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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半,东周灭陈,夏国也没闲着,合纵分化,一一吞并周遭小国,一举成为第三大国。如此中原三足鼎立之势初成。
热热闹闹地过完一个年,开春后天气渐暖,这天萧辩散朝后留周容从手谈,周容从说的便是天下大势。
“西周隐而不发,必有所图,与之相比,夏国反而不足为惧。”
周容从如今官居太傅,萧辩以师礼待之,其余朝臣待他也很恭敬。因为尊崇周容从的才识,萧辩常常会留他咨询一些国事。
说来也怪,从前他常留花斛珠一个人,大臣们常有不满,而如今他留堂的又多了一位,诸臣反倒熄了声。
萧辩:“以你之见,首要对付的还是西周?”
周容从:“这不过是臣之愚见。夏国国势初定,根基不稳。反观西周,俪京作为三朝国都,底蕴非同一般,这便是天然优势,此乃其一;其二,史长义身边有一谋士,名叫江沅,此人才能非同一般,不择手段,就连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西周有这么多优势,却在这两年蛰居不发,养精蓄锐,可见所图不小。”
萧辩:“这个江沅,我早就有所耳闻,听说他是你的师弟吧?”
周容从神情有些复杂:“不错,我们师出同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臣与他早已背道相驰,也没有同门情谊。”
萧辩看出他的情绪,略微猜到一二,便不再继续做揭人伤疤之事,又把话题拧了回去:“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周容从:“与夏国的联盟一定不能断,若我们和夏国各自为营,必会被西周逐个击破。”
萧辩:“那我们和夏国联合起来,一起先把西周打下来。”
周容从:“三国之中,夏国居于最末。他们好不容易稳下局势,正该修生养息,充盈国力,短时间内怕是不愿再有所动作。陛下只需遣使入夏以示友好,夏国自会明白,联盟不断,那西周就也不敢有所动静,以此牵制,再谋后事。”
萧辩笑着把棋子扔下:“有子缓在,朕便如同得了万马千军啊。好了,这棋也没甚下头,朕这有一副好字,你来瞧瞧。贺佳!”
周容从看着渐显败势的黑子,摇头失笑。
贺佳推门入内:“陛下有何吩咐?”
萧辩:“去把去年姚使君送给朕作寿礼的《鹤亭诗集序》拿来。”
贺佳:“……陛下,那卷字,您已送给了花相公啊。”
萧辩一愣,这才想起这事。
自有了第一次后,他食髓知味,召花斛珠入宫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甚至好几次都不顾物议留到深夜。前不久他又留花斛珠“夜谈”,事后二人温存,床榻对面便挂着这卷字,花斛珠盯着那个方向出了会神,他凑过去黏糊糊地亲吻他。
“朕就在这,你在想什么?嗯?”
花斛珠回神,笑道:“臣看那字不错。”
萧辩美色当头,一口应下:“你若喜欢,那便送你了。等会朕就让贺佳包起来,你带回去。”
……
回忆结束,萧辩尴尬不已,清了清嗓子,恶狠狠地瞪了贺佳一眼:“你这奴才!朕说错了,是那张《九州赋》,速去寻来。”
贺佳嘴角抽了抽,应声下去了。
萧辩掩饰性地拿起茶盏喝了口。
周容从眼神微闪,笑道:“说起花相公,臣从前在外漂泊时便常听闻,都说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臣来金台后亲眼目睹,花相公确实是诸臣之中最得陛下宠信的,陛下留他密谈时总会‘屏退左右’,直至‘深夜’方出。”
萧辩笑容冷了下去:“子缓说这些做什么,朕不也常留你密谈。”
周容从一叹:“陛下,您知道臣说的是什么。您留臣密谈,和留花相公可不同。”
萧辩:“周子缓!你莫非也想学那些大臣,给朕谏言?”
周容从并不害怕他的怒火,反是笑道:“听闻前不久魏相公携诸门生以死相谏,望您能明辨是非,远离奸佞,最后却被您遣御影军强行拖回了家中。魏相公这几日称病不上朝,实际上是被您软禁在家,是也不是?”
萧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神情从容,似乎真的不是想要劝谏的模样,不由生出疑惑,半信半疑,似笑非笑:“你消息倒很灵通。那老贼,若不着人看着他,他指不定真要做出以死明志之举。”
周容从:“连魏相公都动不得您的心志,更遑论臣了。”
萧辩:“那你此刻提起这事却是做什么?”
周容从肃了脸色:“臣说之前,想先问您一句,此事可真?”
“真。”萧辩大方承认,倒想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陛下!”屋外突然传来贺佳的声音,“《九州赋》找来了!”
萧辩迁怒:“滚下去!”
贺佳:“……是。”
屋外再无动静,萧辩冷眼相看:“你想说什么?”
周容从叹道:“陛下无需摆出此等大敌临头的模样,臣并非那等迂腐古板之辈。断袖余桃之情自古有之,只是陛下,这典故的结局您可知晓?”
萧辩脸色微变。
“断袖”和“分桃”是两个典故。“断袖”是汉朝时期的事,当时汉哀帝有个宠臣,名叫董贤,二人同吃同住,有一日汉哀帝午睡醒,发现董贤枕着他的袖子,哀帝不忍唤醒董贤,就拿刀把自己的袖子割断了。
至于“分桃”是讲的卫灵公和男宠弥子瑕的故事,弥子瑕颜色正好之时深得圣宠,有一次他和卫灵公出行游玩,摘了个桃子,咬了一口,觉得很甜,就把剩下的给卫灵公吃。卫灵公十分感动,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
可是后来,汉哀帝殁了之后,董贤因“佞臣”之名而被杀害。而等弥子瑕年老色衰,圣宠不再,有一次卫灵公又想起此事,十分厌恶,说:弥子瑕竟然敢把吃剩的桃子给寡人吃!
周容从轻声道:“臣不会劝您,只是陛下,您可曾为花相公想过?一旦事发,您身为一国之君,自是无忧,但是花相公他能有什么呢?他所依仗只有您的宠爱,届时所有的责难将会只由他一人背负!您有退路,他没有。”
萧辩怔在当场,如遭雷击。
他想到那时他病重,他劝花斛珠好好活下去,花斛珠却伏在床前,哭得几近崩溃。
“您根本不明白,您根本就不明白……”
当时花斛珠是这样说的,他却怎么都不懂这句话,还在想,为什么花斛珠不说清楚点呢?
原来花斛珠早就想通一切,一直不明白的是自己。从前自己步步紧逼,花斛珠却一退再退,是因为他早就明白,一旦踏上这一步,那他们便不是平等的,萧辩有后路可退,他没有。
帐中那晚,他究竟是怎么苦苦挣扎?他受过多少煎熬?自己病重时,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不管不顾地抛开一切,去吻自己?
他看透一切,早知未来,是如何孤注一掷,毅然决然,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可笑自己竟还曾满怀真心地跟他说“朕希望你能有后路可退”,当时听到这句话,花斛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自己笑的?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人早已把一颗心捧给了自己。
萧辩怔怔地攥住胸前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了。
和花斛珠的心意相比,他才发现自己的那些喜爱太过轻浮,如同小孩喜欢吃糖,女子喜欢香粉,只知一位追逐,却从未深究。这些道理是如此浅显,连周容从这样的局外人都能一眼看破,可是他竟然从未想过。
周容从:“臣说这些,是因为臣了解花相公的性子,他说一不二,从未背言,可我也能看出来,他骨子里是个疯子,这一点从他过往做的事中可窥一二,譬如幽州之行,他就是个清醒的疯子,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已不顾后果,可见真心。臣句句肺腑,不愿看到这等良材最后落个真心错付的可笑下场,陛下三思。”
……
天色渐黑,周容从早已离去多时,萧辩仍旧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
贺佳看了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陛下……”
“嗯?”萧辩终于动了,看过来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迷茫。
贺佳不敢再看,低头道:“该掌灯了。”
萧辩:“嗯。”
贺佳便一盏一盏烛台点过去。殿内光明大盛,萧辩突然幽幽地问道:“朕和花相公之事,你是如何看的?”
贺佳手一抖,手里的烛台打落在地,发出一阵哐当声。
他连忙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萧辩不耐烦:“跪什么跪,朕问你话呢。”
这可真是送命题,贺佳脑筋飞快运转,想着该如何措辞说自己并不清楚陛下跟花相公的关系。
萧辩:“哑巴了?”
贺佳:“不不不,小的能说话。”
萧辩:“那你还不快说。”
贺佳绞尽脑汁:“这个,您和花相公,呃,君圣臣贤,云龙鱼水……”
萧辩嗤笑:“得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别跟朕整这些虚的!”
贺佳:“……”
他欲哭无泪,他是真的不想知道啊,这自古以来知道皇室辛密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君不见昔日同僚刘平尸骨未寒……
萧辩:“又哑巴了?”
贺佳硬着头皮开口:“您跟花相公感情甚笃……”
萧辩:“朕没问这个,朕是问你,你如何看我们的以后之事?可能长久?”
贺佳:“……”
这该怎么答?这该怎么答???若说能长久,万一以后花相公年老色衰,失了圣宠,陛下翻旧账想起他这句话,给他治个欺君之罪怎么办?但若说不能长久,陛下现在就会不开心,张口就能给他定罪……
萧辩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他也知道自己这位内侍监的性子,胆小有余,机敏不足,好在做事勤恳,嘴巴严,又忠心,自己才一直用着。
他没好气地摆摆手:“算了,下去吧。”
“是!”贺佳如蒙大赦,擦着汗下去了。
萧辩:“等等!”
贺佳顿在原地,小心地等他发话。
萧辩叹气:“刘平和已故的徐相公之事,想必你也猜出了大概,朕不瞒你,确实如此。”
贺佳脸色白了。
萧辩又道:“可你不用担心,朕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魏相公不会是第二个徐相公,你也不会是第二个刘平,朕会保你无事。”
天子一言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贺佳感动得一塌糊涂,张口就要表忠心:“陛下……”
萧辩头疼,嫌弃万分:“快下去快下去。”
贺佳:“……是。”
殿内一时悄寂,萧辩独坐于书案后,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徐海生事发之事,他措手不及,性子又不够坚定,只能任人摆布,落了下风。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现在的他会直接命人把魏忠良押回去,展现自己的强硬,而不是再次被逼着妥协。
他是君,若连臣下都无法驭使,那还算什么皇帝?自古只有臣听君,哪有君听臣的?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和花斛珠的戏言——
“花相公,你不得了了,竟敢说朕是昏君。”
花斛珠是怎么答的?
“臣是佞臣,您是昏君,岂不相配?”
他以手撑额,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相配,当然相配。为了你这个佞臣,朕就做个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