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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尝愿 ...

  •   又是一年金秋季。

      苏府内,花斛珠正陪苏忏玩耍,门房突然来报,说是陛下召他进宫。

      花斛珠应下,却觉衣角晃了晃。他低下头,就对上了男孩乌溜溜的大眼睛。

      “花叔,你要走了吗?”男孩小声问。他如今和花斛珠亲近,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会开口说话。

      花斛珠拍拍他脑袋:“是啊。”

      苏忏瘪嘴,泪水要掉不掉:“小蜻蜓,你还没教我。”

      原来今天花斛珠答应他要教他用草叶编蜻蜓,可惜刚教了个开头。花斛珠蹲下身,用衣袖替他揩去眼泪:“崇奴乖,花叔回去之后编一个小蜻蜓给你送来。”

      崇奴抽泣着,拽着他袖角不肯松:“现在,要……”

      这时,听到消息的苏柳氏匆匆从后院赶来。就算花斛珠乃去势之身,苏柳氏还是会尽量避嫌,通常花斛珠在前院陪苏忏玩耍,苏柳氏便会回到后院。不过苏柳氏虽然人在后院,还是关注着前院的,宫里一来人便有人去后院传报,她这才能够第一时间出现。

      苏柳氏拉过独子,无奈地劝道:“不要缠着你花叔叔了,陛下召见,若你花叔叔不去的话,会掉脑袋的。”

      苏忏本来还不舍得,然而一听到“掉脑袋”三个字,突然打了个激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脸变得惨白,双眼无神,抱着头直打哆嗦。

      苏柳氏便知道坏了,幼时目睹刑场断头给这孩子留下的影响太大。她又痛又悔,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眼圈发红,强笑道:“既然宫中急召,您便先去吧。”

      花斛珠担心地看了苏忏一眼,叹息道:“等长大了总会好起来的。”

      苏柳氏哽咽着点头,花斛珠不好再留,告辞离开。

      ……

      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悉数被萧辩召入宫内,规模不亚于一个小朝会了。而萧辩要和他们商谈的,正是南征一事。

      此时据去岁御驾亲征又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陈国老将毛鸿振心力交瘁,于一日夜晚讨论军情时在众将面前到了大限。毛鸿振在时还能略微挡一挡,而他不在后,东周士兵更是屡战屡捷,势如破竹,一口气将整个淮南道都占领下来,如今已打到了大江边上,据陈国国都金陵仅一步之遥。戚殷不得不率领众臣南迁,暂住宣州。

      东周一跃成为仅次于西周的第二大国,大军在江边驻营,赵明发来捷报,萧辩召诸臣商讨的,便是今后的战事部署。

      也就是说,讨论下这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就萧辩个人来讲,是主战的,如今情势大好,当然要一鼓作气把陈国拿下。但这一年过去中原情形又大有变化,不说东方明所立的夏国吞并了周边小国,一举成为土地第三辽阔的国家,就说西周,这一年里一直没有动静,据探子禀报,却是在养精蓄锐,秣兵历马。西周皇帝有个亲信,名叫江沅,这江沅精通墨家机关术,不仅改良了军中的弩.弓云梯等,更是发明出一种火力极强的火.药,并新建了炮台。

      时虽有大炮问世,然这些炮台体积庞大,十分笨重,最多只能守城,不能随军远征。而建造一架炮台需要人力物力无数,就说当年萧氏王朝最鼎盛的时候,俪京之中也只有两座大炮,射程极近,填充火.药又很费时费力,威慑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就这两座大炮还被视为重宝,由无数军士看守。史长义攻城时,当时苏子求的大哥苏韶然在御林军中任职,苏韶然得知俪京必陷,在冲锋之前令人毁了两座炮台,颇有玉碎瓦全的气概。

      而据闻江沅新建造的炮台体积小巧,只需六人推拉便可移动,也就是说,这样一个炮台在打仗时可以随军移动,而并非只能留在后方震慑敌军。这炮台体积虽然小了,但威力却大增,射程比之从前的更远,令人闻之忌惮。

      西周休养了一年,实力大增,朝中便有不少人希望把军队调一部分驻守在西边,以防西周来袭,现在驻边的将士挡不住。

      不过萧辩不同意,于是就有一部分人迎合上意,主张继续南征。

      “西边有冯将军领十万大军驻守,如何挡不住那西周逆贼?”

      “哼,你当本官当真一点军事都不知道?十万大军说得好听,刨去后勤等军士,能上阵杀敌的也不过四万余人!”

      “冯将军经验丰厚,西边又有太行山脉为天然屏障,这两年里更是加固城墙、秣兵历马,从未懈怠!而反观西周贼子,大将虞磬于两年前暴毙,沈峤则一直驻守在大江沿岸,防止夏国进攻。纵观西周国内,又还有什么能人猛将能克冯将军?且我大周与夏国交好,西周除非有兵力同时应对我们两国,否则不敢轻举妄动。”

      “好,此话不提,但这两年多战争不断,穷兵黩武,再打下去怕会伤了元气啊!百姓好不容易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若继续把所有钱财都花在兵事上,万一不小心碰到天灾,怕到时候难以为续!”

      “张仆射,”萧辩听了这么久,终于出声了,“你口中的百姓,难道只有如今朕治下的百姓吗?”

      这一年多的磨砺,使这位未至而立的年轻天子威严更甚,不动声色,不怒自威,就算淡淡地坐在那,不置一词,也让臣属觉得压力甚重。

      更遑论这个问题根本不好答。

      张仆射擦汗:“这……”

      萧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吾萧氏乃为正统,岂能只顾这一方百姓?天下分崩,朕治下的百姓虽得以安宁生活,却还有很多百姓仍受着战火纷扰。在战火歇停之前,又何来桃源让百姓安居乐业?若苟安一隅,天下之固何常之有?乱世则治主,治世乃安民,是故欲长治久安,必先统一。”

      还有人欲争辩,萧辩一抬手:“好了,朕意已决,继续南征。如今夏国已成气候,与我们和西周三足鼎立,西周不敢轻举妄动。陈国必灭,则天下初定也。诸卿且退吧。”

      这便是定下了,众人三三两两离开,又听上首传来一声:“花相公且稍后。”

      目光顿时全部或直接或隐晦地投到花斛珠身上,时不时伴随着窃窃私语。花斛珠目不斜视,仿若未觉:“是。”

      三相站的位置离得不远,擦肩而过时,邱继大有深意地笑了笑,而魏忠良则眉头紧拧,深深地看了花斛珠一眼。

      这一年多里,萧辩时常如今日这般留花斛珠私谈,花斛珠圣眷正浓的名头可谓遍传四方。不过二人或手谈,或议事,俱有由头,又是青天白日,堂堂正正,不落口舌,就算连魏忠良这样得知其中就里的人,也不能说什么。

      萧辩挥挥手,左右皆退,他又看向起居舍人:“你也退下吧。”

      起居舍人告是,收拾笔墨退出正殿,然后转头就在纸上一笔一划记下:上屏退左右,留中书令密谈。

      四下无人,萧辩才略微松懈,起身伸了个懒腰,不复方才的深沉威严。

      “方才张仆射说朕穷兵黩武,你说朕是不是有点太过武断了?”萧辩问。

      花斛珠:“陛下的决定自有道理,臣哪能置喙。”

      萧辩:“行了,这又没外人了,别跟朕打官腔了。”

      他走近一步,突然露出委屈的神色,指责道:“这一年里,若非朕召见,你从未主动入宫见朕。”

      花斛珠无奈:“臣无有由头,言不正,名不顺,如何入宫?”

      萧辩沉默片刻,才黯然叹道:“你是不是很在意外界的目光,朕都不介意,你……算了,朕理解,也不强求。”

      花斛珠:“臣并非介意。”

      萧辩拿眼睨他,显然不信。

      时天光从半开的窗缝里洒入殿中,萧辩华冠丽服,那些金屑就洒在他身上。花斛珠心神恍惚,只觉好似看到了高高在上悯恤世人的神明,这一眼斜睨过来,似嗔似怒,万种风情,让他心甘情愿地沦陷其中,想要臣服。

      一时竟有落了尘埃的久远记忆从心底浮起。

      那时候他初到俪京,因为少年意气强行出头,而被兴国侯世子拿住。

      那天屋内的光线也是这般半明半暗,他屈辱地跪在一众勋贵子弟面前,头被人强行摁在地上,挣扎不得。

      那些人嬉笑晏晏,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街边一条肮脏的狗,有点好奇,又满是厌恶,好像靠近一点就会被他碰脏。

      “世子爷,我们这等聚会,你怎么突然抓了个白身过来?你这是唱的哪出啊?”有人问。

      兴国侯世子漫不经心地走上前,突然一脚踩在他脸上,狠狠往下碾了碾,口中却笑道:“这个东西冲撞了本世子,抓过来给大家图个乐子。”

      脸上的力道压得他血液不畅,头骨作痛,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他听到那些人在说他,可那些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点实感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杀人凶手好端端地高高在上,反而是他这个路见不平之人,被人围观凌.辱。

      他不明白这个世道为何会变成这样,路有遗骨,饿殍遍野,而这些人却能够踩着那些无辜的生命,钟鸣鼎食,作威作福。

      屈辱,不甘,愤懑,仇恨,怨愤……种种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卷没,他恨得那样用力,又那样无能为力……

      “……不如扒光了,让他在地上爬,食狗粮,学狗叫,怎么样?”

      “刘兄,这兴国侯府上的狗食怕是比这人平日里吃的要好上若干,这样岂不便宜他了,如何能让世子泄愤?你这建议不妥。”

      “且这法子早玩过了,太没新意。”

      “那你们说,该怎么玩?”

      兴国侯世子突然道:“太子殿下怎么一直不说话?殿下,臣好不容易请到您,今儿您最大,您来说说,该怎么处理?”

      突然安静了下来,顷刻,有一道脚步声从人群后走来。

      许是他耳朵被压在地上,那云靴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那样响,好似敲在了心上。

      一双绣着云纹的黑面靴停在他眼前,这双鞋干净精致,一丝灰尘都没有,就好像这人从来都踏在云巅,不然尘泥。

      “孤觉得——”

      少年声音有些发颤,却故作镇定。

      他拼命地抬头,终于见到那人面孔,天光透过半掩的窗户洒入屋中,照亮那张他再未遗忘过的脸。那人便如同沐浴金光的神明,从云端俯视着芸芸众生。

      太子殿下看着他,眼里有着强作镇定的畏惧和不忍。

      他死死地盯着那人,也许是被他的目光吓到了,太子殿下率先移开了视线。

      “孤觉得,不如让孤带他入宫中,”太子殿下笑道,“孤赐他宫刑,让他今后都生不如死地活着。世子,你觉得孤的建议如何?”

      ……

      “朕问你话呢!你不是介意,那是为何?”

      萧辩的声音刺破回忆,花斛珠思绪回笼,突然跪在了萧辩面前。

      萧辩吓了一跳,却见他俯下上身,头触地,以一个十分虔诚的姿势跪伏在自己面前。

      花斛珠吻了吻眼前的鞋面,声音嘶哑:“臣并非介意,而是想求长久。是以克制言行,不落话柄。”

      萧辩喉结动了动,去拉他:“你起来,你,你这是做什么……”

      花斛珠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眼神幽深,附耳过去,吐息灼热:“陛下,臣想要您。”

      萧辩被他露骨的言语说得脸热,好在意志尚算坚定,推他:“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突然……”

      “您不想要我吗?”花斛珠声音低了下去,透出一分委屈,又有无尽诱惑,“您是不是嫌弃臣乃无颜之身?”

      萧辩心乱如麻:“你……你到底怎么……”

      “一年了,您若是喜爱臣,又为何一直不碰臣?”花斛珠碰了碰他的耳垂。萧辩浑身一震,只觉一股电流从他亲吻的地方流过,直击天灵盖,登时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他想不起来去思考花斛珠为何突然反常,更想不起来去回答最后的那个问题。

      他只是摁住花斛珠的后脑勺,咬住这人嘴唇,在喘息的缝隙里问了一句:“……你想……在这?嗯?”

      花斛珠:“只要是您,臣都想。”

      这个人,这张脸,多年以前惊鸿一瞥,便再难忘怀,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房。他恨入骨髓,又爱慕痴狂。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地狱恶鬼的私语蛊惑,在他心中环伺。

      室内温度渐涨,喘息被压抑在唇齿里,花斛珠后背被桌沿硌得生疼,仰起脸,失神地看着房梁。

      汗珠从他额角滑落,滚过鬓角,没入散乱的发间。他咬住嘴唇。

      老天一生薄他,唯独此次厚待了他一回——他终所愿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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