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65、手谈

　　萧辩没想到自己还有再醒来的时候。

　　晨光透过窗纸洒入一室清辉，他躺在床上，感受着生命力重新盈满躯体，一时以为仍在梦中。

　　“吱——”

　　有人推开外室的门，脚步声逐渐接近。

　　萧辩抬头，看到花斛珠端着水盆走了进来，有些讶异：“怎么是你？”

　　花斛珠把水盆放在木架上，熟练地绞干毛巾，“陛下不想看到我吗？”

　　萧辩：“不是……”

　　花斛珠：“贺常侍在给您熬药。臣来是想喊醒您，没想到您自己醒了。”

　　他说着走到床边，用湿热的毛巾替萧辩擦了把脸，然后又放回毛巾，正要扶萧辩起身，却没想到萧辩自己坐了起来。

　　萧辩有些懵：“我怎么感觉好很多了……对了，我记得好像有新来的大夫？是他救了我？”

　　花斛珠取过外衣，披在萧辩身上，“臣正要和您说此人。”

　　萧辩：“来头很大？”

　　花斛珠：“是周相的幼孙，周容从。此人臣和您提过，师出鬼府，聪明叡哲，敏而倜傥，是良材美玉。陛下若得此人，必将事半功倍。”

　　萧辩起了兴致：“原来是他。”

　　用完早膳喝完药，还不等萧辩找个理由召见周容从，他却先来觐见了。

　　萧辩伸出手腕，任由面前的年轻男子为他把脉。

　　先前因花斛珠的铺垫，他对此人是神交已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不由仔细打量。只见周容从端坐于轮椅之上，布料遮掩下的双腿细瘦单薄。他头发用布巾裹着，身上亦穿着灰扑扑的布衣，然容色温润，蕴藉从容，一身气度十分不凡，若“君子”真要说一个形象，便是他这样的了。

　　周容从没在意萧辩的目光，他把完脉，沉吟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一旁吵着要过来打下手的守寂在圣颜面前早已吓得战战兢兢，浑身僵硬地如同木头，一动也不敢动。

　　周容从：“烦请陛下张口。”

　　萧辩张嘴，他仔细看过舌面，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萧辩：“你在写什么？”

　　周容从笔下不停，答道：“回陛下，是新药方，您身子虚，草民要随时根据您身体的情况调整药方。”

　　萧辩笑道：“一般人可不敢当着朕的面说朕身子虚。”

　　他虽然在笑，声音却挺沉的，一旁的守寂紧张得眼前发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戏文里说的“君威难测”，恨不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周容从写完了：“陛下要看吗？”

　　萧辩：“算了吧，朕也看不懂，直接给贺长明便是。”

　　周容从点点头，把药方给守寂：“你去拿给贺常侍。”

　　守寂如蒙大赦，捧着药方飞快地蹿了出去。

　　一出去，正好撞到不放心而等在门口的抱朴子。抱朴子一把拎住他后领：“跑什么跑？见过你心心念念的皇帝了？”

　　守寂还没缓过来，魂游物外，点点头。

　　抱朴子：“怎么样？”

　　守寂喃喃：“太可怕了，师父，皇帝果然跟戏文里说的一样，”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皇帝长得比夜叉还吓人！”

　　“是吗？”花斛珠突然出声。

　　守寂脸都白了。

　　抱朴子肃了脸，把自家小徒弟挡在身后，行了一礼：“见过花相公。”

　　花斛珠淡淡地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守寂一眼，进屋去了。

　　守寂吓得不清，一张小脸白如纸，眼眶里滚着泪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抱朴子也有些担心，背后议论皇帝可是大罪。不过他一边担心，一边没忘了教训徒弟：“你也就是个窝里横，为师怎么教导你的？背后勿议人言，你犯了口忌，如果还有命在的话，记得回去罚站。”

　　守寂快气哭了，师父果然不爱他，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让他罚站！

　　……

　　花斛珠走入内室，就见萧辩竟在榻上摆了个棋盘，和周容从对弈。

　　才刚开始下，棋盘上寥寥数子，还看不出什么来。

　　周容从正说到：“……晋虽是大统，却国祚衰薄，难以掌控天下。刘宋灭晋，天下四分五裂，后又被齐统一。由此可见，分分合合乃历史大流……”

　　听到有脚步声，周容从下意识住了嘴，扭头看去。

　　萧辩一抬头，见到花斛珠，忙招呼：“斛珠。”

　　花斛珠：“陛下在和周公子说什么？”

　　周容从有些意外，萧辩喊这位中书令时口吻亲昵，而花斛珠在君主面前言谈随意，甚至还敢主动问询陛下言谈，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不由有些信了外面的传言。

　　萧辩抱怨：“周公子在说我们萧氏衰败是很正常的。”

　　周容从落下一子，对他这倒打一耙的行为感到叫屈：“……明明是陛下问起草民对古时南北大乱的看法，草民哪敢妄议国事。”

　　萧辩也下了一子：“那现在朕准许你议议看。”

　　周容从动作一顿，又摆下一子，巧妙地断了黑子的攻势，“陛下想听什么？”

　　“你就随便说说。”萧辩看着棋盘，忍不住皱起眉，犹豫片刻才落子。

　　周容从：“那草民就随便说了？”

　　萧辩：“……也不能太随便。”

　　周容从不由一笑：“好。如今天下大势，尽在西周。西周南边是夏国，东边是东周，原本以西周的兵力完全可以逐一击破这两国，然夏和东周十分聪明地结了盟，互相照应，为西周掣肘，导致西周固步不前，此乃一招妙棋。”

　　萧辩很得意：“联盟是朕下的决定。”

　　这皇帝与想象中很是不同。周容从笑道：“此乃北边之势，南边便复杂的多，黔中道大部分由夏国占领，江南道则是陈国，这两地的交界处，还有最西边的剑南道，最南边的岭南道，散布着各方小势力，共有五国，这些小国出了不少能人异士，深谙合纵连横之道，倒也微妙地保持住了平衡。这其中最难的便是夏国了，夏国北边有西周虎视眈眈，其余三面被小国环绕。依草民看，不出两年，若非夏国亡，便是夏国兴，一统黔中、剑南两道。”

　　萧辩听得认真：“那陈国呢？”

　　周容从：“陈国不足为惧。”

　　萧辩挑眉：“明眼人都可看出，陈国目前占领的土地仅比西周少一点，国力强横。朕和他们交锋，没有一次处于上风的。”

　　周容从笑道：“陈国目前便是和您在争淮南道，若胜，则陈国灭，所以草民才说陈国不足为惧。”

　　萧辩心中一震，惊喜地抬头：“你是说——”

　　周容从放下手中的棋子，双手平举过额，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草民周氏容从，愿效陛下以驱驰。”

　　萧辩大喜，弯腰前倾，亲自把他扶起：“朕还不知你的字。”

　　周容从：“草民字子缓，乃祖父所取。”

　　他名字便有“从容不迫”之意，字恰与名相并。

　　萧辩又和他聊了一会儿亡故的祖父周杼，周杼历经太宗、成宗、中宗三朝，最后却被史长义污蔑为“佞相”斩杀。

　　萧辩保证：“待朕一统山河，定会为周相洗清冤屈。”

　　周容从：“祖父他若泉下有知，定可以瞑目。”

　　两人说话间棋子越摆越多，周容从执的白子前期沉稳布局，此刻开始发力。反观黑子，前期势不可挡，现在反而被白子吃得凋零无比。

　　萧辩又艰难地落下一子，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人：“斛珠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花斛珠叹气：“观棋不语真君子。”

　　萧辩：“……你还真认真地看啊？”

　　“嗯，”花斛珠说，“您要输了。”

　　萧辩渴盼地盯着他：“能救吗？”

　　花斛珠：“您自入死局，不能了。”

　　萧辩：“……花相公还是继续真君子吧。”

　　药有助眠的功效，这一局下完，萧辩便有些发困，他本欲喊贺长明前来服侍自己，谁料花斛珠却十分自然地上前替他宽衣。

　　萧辩就在花斛珠的伺候下躺下，花斛珠将被子替他盖好，他有些犯嘀咕：“这还有外人在呢，你不用做这些……”

　　花斛珠神色坦荡：“臣便是服侍您出身的，做这些也没什么，周公子并非轻眼看人之辈。”

　　周容从本探究地看着他们，对上萧辩的目光，自然地笑了笑：“陛下与花相公的感情真好。”

　　萧辩解释：“我们同甘共苦，感情非同寻常。”

　　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萧辩被人从睡梦中喊醒。

　　这回喊他的是贺长明：“陛下，该用膳了。”

　　用完午膳，喝完药，萧辩身上又出了一身红疹，周容从如昨晚一般替他将红疹中的血水引出，然后又陪他下了一局棋。

　　顺带将自己对陈国的一些想法说了出来。

　　“陈国皇帝戚殷从前是周臣，可惜此人官运不畅，造就了心胸狭窄的性子，此番一朝得势，虽然看似将陈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但实则陈国并不如看起来的这般强盛。”周容从道。

　　萧辩：“此话怎讲？”

　　周容从：“戚殷为人多疑，曾因怀疑跟随他打下江山的幕僚有贰心，将其斩杀于帐外，此举不知寒了多少人的心。陈国君臣并非一心，那整个国家便不是铁桶一块了。草民在途经陈国时曾发现当地官员与贼匪勾结，暗中练兵。虽说不一定会造反，也许只是为了有自保之力，但这足以证明戚殷并不得臣子的忠心。”

　　顿了顿，他又道：“为君者，最重要的便是民心。戚殷这次为了打败您，在水中堆尸，不仅害了您帐下的军士，更害了沿河的百姓。此举实在有悖天良！陛下不如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以减少他在百姓之中的威信。一旦民心不存，他们君臣又有隙，那整个陈国便如一盘散沙了。”

　　萧辩眼睛一亮。

　　花斛珠听到这里，才想起一事：“对了，陛下，您先前让云家打听的消息，已经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