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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夜谈 ...

  •   此番两位监军使解幽州之困,居功至伟,是夜萧辩特在宫中设宴为二人接风洗尘。

      花斛珠平日寡言,又常伴君侧,众臣难能一见,见此番倒是大好时机,酒意上头,抓着功臣头头好一番调笑灌酒。萧辩坐在上首遥遥旁观,却见花斛珠竟难得的来者不拒,只要有酒杯递到跟前,便是一口灌下。酒水下肚,人也失了往常的冷清,最后不言不语地醉去,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他喝了多久,萧辩就看了多久。

      如此闹到二更时分方散席,萧辩站起身,往花斛珠那边走了两步,又停住,吩咐贺佳寻两个伶俐的宫人好生照料,自己往清正殿去了。

      是夜万籁俱寂,清正殿中却灯火通明。

      萧辩坐于上首,面前一字排开站了许多人,从左相魏忠良、新任右相邱继、六部尚书到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全部都是朝廷中的股肱之臣。

      他们深夜联袂而来,为的只是商讨对归朝的花舍人的奖惩该如何定夺。

      这个问题几天前便开始讨论了。花斛珠这一行平定叛乱,收复失地,本是大功,奈何其在幽州时行事颇为肆意,未上报朝廷便斩杀多名大臣,兼之手段狠毒,拷问途中无所不用极其,这段时日对他的弹劾文书简直是数不胜数。萧辩本欲大功封赏,却被众臣拦住,双方争辩许久都未决断。

      眼见翌日就该宣旨了,晚上的接风宴没人好意思当着花斛珠的面提起此事,这才有了这一幕。

      萧辩神色淡淡,声音也淡淡的:“幽州距金台千里之遥,若事事都要等朝廷发令,怕是叛军早就打到家门口来了。正所谓因时制宜,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花舍人所有举动都是为时所迫,并没有故意罔顾法纪。更遑论他还有朕御赐金牌,行事便如朕亲临,他调度兵马,便是朕调度兵马,他斩杀大臣,便是朕斩杀大臣,又何来蔑视皇权一说?不忠之名不存,花舍人实有大功在身,朕重赏他又何错有之?”

      户部尚书道义正言辞:“自古以德立国,以仁为本,花舍人草菅人命,是为不德,滥用酷刑,是为不仁。他此番是代替陛下您行事,更不该行如此不德不仁之举,却是失了国之根本,令百姓心寒。是以虽有大功在身,此番过错亦不能轻饶。”

      御史中丞更直接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副死谏的模样:“陛下,花舍人宦者出生,太祖当初曾明言禁止宦官涉政,您当初一意任其为中书舍人已是有违祖训,更是乱了朝纲。而此次从花舍人行事中便可看出,此人心狠手辣,非良善之辈,不可久留啊!”

      其实说到底,他们还是顾忌花斛珠宦臣的身份,自古以来奸宦乱朝的典故数不胜数,花斛珠行事不择手段,再加上萧辩一意维护,这走向简直令人心惊肉跳,这才想要打压。

      萧辩听得一肚子火,一拍桌子:“够了!”

      室内为之一静。

      他站起身,冷声道:“以诸位爱卿之意,难不成要罔顾花舍人此番平叛之功,直接让朕杀了他不成?如若这般过河拆桥,又谈何仁德?今后还有谁敢去替朕打仗?你吗?还是你?”

      他挨个指向众人,却无一人敢应声。

      萧辩简直气笑了:“要这样便把有功之臣的功绩轻易抹杀,才是叫天下人寒心!你们一个个把仁德挂在嘴边,每天坐在家里吃好喝好,却又哪里想过花舍人孤身在幽州时的四面楚歌之险,征战沙场之危!依朕看,花舍人是为果敢、是为变通、是为忠君,你们说的那些才都是狗屁!”

      一旁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原本运笔如飞,此刻也忍不住一顿,然后小心抬起头:“陛下……”

      “写!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萧辩还在气头上。

      起居舍人嘴角抽了抽,一笔一画地把“狗屁”二字记下。

      众臣难得见皇帝发这么大脾气,都有些被骂懵了,半晌无言。

      许久后,魏忠良才清了清嗓子:“陛下,老臣有一言。”

      萧辩也缓得差不多了,没再吼他,只硬邦邦道:“讲。”

      魏忠良:“花舍人此番确实立下大功,臣以为,陛下若要赏,不如就特赦其离开内侍省,在宫外开府成家,日后便是与臣等无异的朝臣,入衙述职,朝夕点卯。陛下以为如何?”

      他的意思便是,不如让花斛珠彻底脱了“宦官”身份,成为与他们一样的朝臣,这样除了身体有异之外,花斛珠和他们并无区别。

      其实这也是他今夜前来的主要目的,前面说那么多惹怒萧辩,不过是为了这个提议做铺垫罢了。

      待花斛珠离开皇宫,不再与萧辩朝夕相伴,二人君臣有别,就算再有什么想法,时间一久也散了。

      萧辩听得此言,果然没有继续发火,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其余几位大臣窃窃私语一番,也纷纷道:“臣以为魏相公所言可行。”

      任他们说再多,萧辩却是紧抿嘴唇,不发一言。于他私心而言,他并不想让花斛珠离开皇宫,可他却明白,这正是花斛珠久盼未至的良机。

      更何况,他就要纳妃了……

      良久后,他走回案后坐定,无声叹了一气,淡淡道:“便如魏相公所言罢,只是除此之外,还要有些实际的奖赏才是。”

      一直没吭声的邱继站了出来:“臣以为,可以效仿前朝,重建中书省。”

      此言一出,却是又让萧辩愣了一愣。

      虽然花斛珠担了个“中书舍人”的身份,但这实际上是萧辩特封的,本朝早已没有中书省。

      且自翰林完善后,有专人起草诏议,花斛珠手中职权又被分去些许,如今不过是担了个听着响亮的空名头罢了。

      中书省起源于前朝,当时的皇帝为了巩固皇权,建有三省九司,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互为平衡。只是当时世家为乱,把控朝堂,三省制度并未如皇帝预期那样巩固皇权,到前朝末年,中书省职权大部分并入其余二省内,至此名存实亡。

      邱继自继任尚书令后,因威望和手段等都不足以和魏忠良相媲美,他们这一派的官员隐隐有被魏忠良打压的趋势,真是苦不堪言,说多了都是泪。故而他才有此提议,想由两相平衡变为三方挟制,这样一来他也能省不少事,二来更有助于集权,想来皇帝也不会拒绝。

      收到萧辩眼神示意,邱继继续道:“三省制度本是好的,只是前朝皇帝魄力不足已将其实施,而我朝制度如今还未彻底完善,臣以为不论天时还是人和,都是重建此法的不二之选。”

      萧辩沉吟片刻,道:“若要重建中书省,这人选上还需斟酌,今日天色已晚,此事容后再议吧。”

      众臣出得清正殿时已是亥时末,宫门早已落锁,众人便留宿宫中,由几名小内侍引向住处。

      御史中丞与魏忠良走在一处,瞅了瞅他脸色,低声道:“魏相公为何面带忧色啊?”

      魏忠良叹了一声,却是说了一句十分没头没尾的话:“老夫一生直来直往,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这般委婉行事。”

      御史中丞听得一头雾水:“魏相公可是有什么话没敢和陛下说?”

      “非也,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魏忠良长叹,“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

      ……

      花斛珠昏沉中只觉有人在解自己衣带,吃力地抬起手,攥住那人手腕。睁开眼看到熟悉的房梁,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幽州,回到金台后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耳畔响起一道讨好的声音:“舍人,您醒啦,这是膳房备下的解酒汤,小的服侍您喝下。”

      花斛珠闻言看去,松开手里细瘦的手腕,很快便从酒意沉沉的脑袋里翻出这人名讳:“贺佳?”

      他皱了下眉:“你不是四品内常侍,该随侍陛下左右,为何会在这?”

      贺佳笑道:“陛下瞧您喝醉了,吩咐小人寻人照料您,小人想着这宫人大多新来的,手脚不知数,这哪放心的下。反正小的从前也跟过您,便寻思着这事儿还是小的顺手。”

      他没有指使宫人而是亲自前来,自然是有小心思的。内侍省原定监一人、少监二人、内常侍四人,这些都是能近身伺候陛下的有头有脸的职务,其下另有数职不计。

      原本宫人不足,除了花斛珠这个内侍监之外,只有他和刘平为内常侍,但花斛珠事事躬亲,又有比他混得好的刘平挡在前面,他还是没能在萧辩面前混个脸熟。后来花斛珠出使幽州,刘平也死了,他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了,谁曾想谢衣一下子又调了不少宫人填进崇宁殿,还跟萧辩说一切还是按制度来。于是萧辩随手又点了三名内常侍,一下子将这职务补齐了。

      这新任的三名内常侍中,其中有一人名叫贺长明,跟他同姓,往百年前数说不定还是同一个祖宗。但这贺长明生得俊俏讨喜,为人嘴甜,做事又利索,天生的宫斗料子。眼见萧辩对他似乎青睐有加,刘平不由急了。

      花斛珠这回从幽州回来,他也算急中生智,想来个曲线救国。

      花舍人从前在陛下面前的恩宠便是头一份儿的,如今这次又立下如此大功,还不知以后会是怎样光耀,更别提花舍人现在还任着三品内侍监,是他的顶头上司。从前花斛珠膝盖伤了,便是他和刘平伺候的,如今再伺候一回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陛下那边议事结束还早得很,再赶去也是来得及的。

      说话间,贺佳已经把解酒汤递到花斛珠嘴边了,花斛珠没再多说什么,只抬手稳稳地握住碗。贺佳便懂了,笑着松开手,由着花斛珠自己把一碗汤灌了下去。

      “什么时辰了?”

      贺佳接过空碗,放到食盒中摆好:“刚敲过更,子时啦。”

      花斛珠点点头,轻声问了句:“陛下呢?”

      臣下随意探问陛下行踪是大忌,贺佳虽然心里嘀咕,脸上却半点没表现出来,笑眯眯道:“宴席一结束小的便来您这儿了,却是不知道陛下在哪。”

      他这就有点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身为陛下近侍哪能不清楚陛下行踪。花斛珠自然也知道,倒没怪他,反而有些暗恼自己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

      正要说些别的盖过这个话题,却听屋外传来一声唱喏:“陛下驾到——”

      花斛珠一怔,掀开薄被坐了起来,贺佳眼疾手快地把一旁的外衣取下,他接过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却见院外灯火通明,萧辩身后跟着两队宫人,个个手里提着灯笼,把沿路草木照得透亮。

      好一番大的仪仗。

      他与萧辩隔着一个院子遥相对视,只觉得这样的萧辩格外陌生,又转眼看到萧辩身边跟着的宫人唇红齿白,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更是觉得心绪复杂万分,一时怔在原地,连礼都忘了行。

      幸好旁边的贺佳拉了他一把,他才恍然醒神,垂下头,恭敬跪伏在地:“臣参见陛下。”

      萧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道了句:“花舍人平身。”

      语气几多疏离。

      花斛珠仍旧低着头,神情平静地站起身。

      耳畔传来簌簌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双绣着金龙的黑面云靴入了眼帘。这双鞋在他身前约两臂的地方站定,随之而来的是萧辩的调笑:“朕还不知舍人竟能喝这么多酒,最后醉在当场,还得朕派人搀舍人回来。”

      花斛珠倏地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又低下头,也笑道:“臣此番平安回来,心中喜悦,便多喝了些酒。”

      眼前人装得如此自然坦荡,萧辩反倒有些撑不下去了。幸好他故意带了许多人来,为的便是如此众目睽睽,自己也能按捺一二。

      他将手背在身后,握紧拳头,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明明来之前有很多事想说,但现在却觉得都没有说的必要了。最后只涩然道了一句:“夜已深,舍人早些休息罢。”

      花斛珠温顺地跪伏在地:“陛下勤民听政,能抽出时间亲自来看臣,臣深感惶恐。”

      萧辩闭了闭眼,心中被他这番态度激出一丝怒意,往前走了一步,又听得一声:“臣恭送陛下。”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萧辩陡然惊醒,手脚发凉,却不容许自己露出丝毫怯意,故作平静地转身离去,脚步却到底带了几分仓促。

      花斛珠眼睛一痛,到底没能忍住,大喊了一声:“陛下!”

      萧辩脚步顿住。

      花斛珠不顾尊卑地直起腰,就这么笔直地跪在地上,看着不远处那人如华茂春松的背影,问:“听说您要纳妃了,是吗?”

      你这是疯了!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但许是酒壮人胆,他什么都不想顾了。

      萧辩微微扬起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天际,眼圈红透,声音却反而真的平静了下来:“不错,朕也是时候成家了。”

      他甚至还能笑出声:“届时举国同庆,朕往日待舍人亲厚,却是等着舍人的贺礼呢。”

      身后许久未有声响,就在他撑不下去准备离开时,才听那人说:“那臣便提前恭贺陛下儿孙满堂,福祚绵长。”

      萧辩大笑:“那朕便借舍人吉言了。”

      相谈甚欢,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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