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50、传情

　　这场夏雨下得格外长，一连半个多月都未见半点晴色。整个金台笼罩在阴云下，连朱楼绿柳恍惚都褪了色。

　　苏子求从北衙回家，刚踏进门槛便收到小厮递来的封漆竹筒，听过前因后果连戎装都未来得及换下，就急匆匆地往皇宫去了。

　　他是萧辩特赦御前带刀行走的将军，无诏亦可出入宫闱。在宫门处递过鱼符由值守的官员检验完毕，又一路匆匆与跟他打招呼的宫人点头示意，便一路直走到萧辩处理政务的清正殿。

　　待贺佳通报之后，他解开腰间佩刀递给身旁的宫人，大步走进屋中。

　　他到的时候萧辩正在窗前伸展腰肢活动筋骨，书案上摊着未看完的奏章，想来方才萧辩还在处理政务，听到他来才从案后走出。

　　听到脚步声，萧辩停下手里动作，侧身望了过来。

　　“子求。”

　　外面阴雨连绵，室内也昏暗一片，书案角落点着两盏烛灯，暖黄的光线勾出年轻帝王的半边轮廓，然而他的脸却沉在阴影中，神情越发平静幽远，那是独属于高位者的不动声色。

　　贺佳识趣地退出屋内，并将大门掩好。

　　苏子求正要行礼，又听萧辩道：“免礼。”

　　萧辩目光落回窗外，就着天气与他寒暄：“金台在大河以北，却不想竟也过上了南方才有的梅雨季，这雨也不知何时会停。”

　　苏子求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下久了总会停的。”

　　萧辩揉了揉眉心：“过段日子怕又有治水赈灾的折子了，对了，你此行匆匆，有何要事？”

　　苏子求从袖中取出竹筒双手奉上：“这是云姑娘让臣转交给您的。”

　　“云栖？”萧辩挑眉从他手中接过，这大半个月没人提过，他都快将这号人给忘了。

　　“是，云姑娘不能进宫，就把这个送到了臣府上，臣从北衙回家一看到这个，生怕有要事不敢耽误，就给您送来了。”

　　说话间，萧辩已经用随身匕首刮去火漆，拧开了筒盖，倒出一卷折成细条状的纸，展平了看。

　　屋内一时悄寂，一张纸上写不了多少字，萧辩却久久没有动静，苏子求忍不住抬头从眼缝里觑了一眼，却只见萧辩五指将纸张一角捏得皱起，眉心微拢，不知因何事而发起了怔。

　　他试探地喊了声：“陛下？”

　　萧辩回过神，下意识将捏着纸的手背向身后，顿了下，又递到他面前。苏子求一怔，随即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不由心惊：“这……幽州果然有反心……阿印先控制了魏峥，又设下鸿门宴当场诛杀沈维……”

　　他担忧万分：“阿印应该没事吧？”

　　萧辩似乎被他这句话说得有些烦躁，往回走了两步，又顿在原地，抬手揉了揉眉心，静默许久才沉沉一叹：“兵部军报到了吗？”

　　苏子求算了算：“距幽州事发才过了七八天，阿印这段时间应当也忙得焦头烂额……要等到军报，恐怕还得再过些日子。”

　　萧辩已经将情绪收敛好了，又把纸接到手里，眉梢微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却是转了话头：“云家还真有几分本事，朝廷快马加鞭半个月才能送到的急报，他们只需花一半的时间就能拿到。”

　　苏子求：“云家此举是在向您表忠心呢，我看云家这个小姐虽然可疑，但未尝不能用。”

　　萧辩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是不是别有用心，试一试便出来了。这次辛苦你了，每次都要通过你来送消息也不方便，回头朕会让谢衣把他们的线人弄进宫来，若云家真有贰心，想在朕身边安个眼线，此举也算合了他们的心，便看看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罢。”

　　苏子求跟着应了声，心底却苦涩难言。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辩在他面前也开始以“朕”自称了，他们之间越发疏远，早就不复当初的亲近。

　　想到这，他鼻子竟有些发酸。

　　“陛下！”

　　萧辩抬头，疑惑地看来：“怎么？”

　　苏子求冲动地跪在地上：“您待我未免太不公了。”

　　他声音沙哑，细看过去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那股子委屈怎么都藏不住。萧辩这下是真真实实地怔住了，颇有几分束手无策：“此话怎讲……你，”他顿了一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慢慢说……”

　　苏子求索性破罐子破摔揩了下眼睛，低着头道：“自入金台后，阿印和谢衣天天在您左右，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待他们愈发亲厚，待臣倒是疏远了。端阳宴后您好不容易同臣说句心里话，却问了臣那么一个无厘头的问题，您说您问得那般突然，那臣自然要好好想想，可您还没待臣开口，便给臣判了刑。”

　　萧辩眨了眨眼睛，被他挑起情绪，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胀得酸疼，待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苏子求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句话，心中一酸，眼睛这下是彻底红了。

　　萧辩抿了抿唇，终是一叹：“哎，你起来说，大男人的怎么还撒起娇了。”

　　苏子求又羞又臊，又胡乱撸了一把眼睛：“您还笑我？”

　　萧辩上前将他拉起，替他理了理衣襟，又拍了拍他的肩，心中百感交集。苏子求被他这番动作所安抚，已经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自入金台后，我担心若是还同从前一般亲近您，会被斥为佞臣，我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在意您对我的想法，您问我问题，我会想陛下是不是在试探我，我该如何回答才是最合适的答案……那天您问我那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您肯定是真的遇到了事情，我也有了答案……”

　　岂料萧辩却截断了他的话：“那个问题，你就当是我随口一问吧。”

　　苏子求一怔，敏锐地察觉到萧辩故作平静的表面下涌动着难言的落寞。然而不等他仔细感受，萧辩已经转过了身，发出一声低低的哂笑：“都不会发生了。”

　　“陛下……”

　　萧辩再转过身时已是面带笑意，好似方才那些情绪都只是他的幻觉：“不说我了，你在北衙多久没洗澡了，身上一股汗臭味。”

　　苏子求老脸一红，目光躲闪：“也，也没多少天……”

　　萧辩戏谑地看他一眼，也不戳破：“行了，你快回去吧，下次收拾干净了再入宫，见我不要紧，如果不小心被谢衣撞见了，那可谁都救不了你了。”

　　苏子求这下整个人仿佛在笼子里蒸过一回，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

　　如此又过了数日，谢衣果真给云家的眼线在宫里安排了一个采买的职务，这样有什么紧要消息能立即上达天听。萧辩本可通过云家给幽州写信，这样不仅快上许多日，还可以避开兵部，只是他却好似没想起来这桩事，提都不曾提，只照常五天一大朝三天一小朝，没有早朝的日子里也会召集大臣商讨国事。

　　开春时百姓在新政的鼓励下开垦出不少良田，眼见安乐的生活有望，这一场夏雨却将一切推向更糟的地步。

　　无数庄稼烂在田中，更有不少临河的地方发了水灾，萧辩和一众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将六部各处的银子都抠了出来送去赈灾。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便是大河下游堤坝崩溃，洪水将沿岸李昶所占领的齐州一带淹成汪洋，李昶担心东周趁人之危，主动遣使以示友好，东周以南却是短时间内无有敌患之忧。

　　又过了几天，一个月前加的恩科放了榜，萧辩亲自从礼部将阅好的试卷要过去看，最后点出五十余名进士同进士，前十甲分别被六部要了去，其余的全都填进空荡荡的翰林。

　　日子就这么在忙碌中倏忽而过，兵部送来新的军报时，萧辩还怔了一下。

　　贺佳正为他揉着额头两边的穴道解乏，他拿起军报，整个人的气势都沉了下去，淡淡道了声：“你先下去吧。”

　　贺佳应了一声是，双手束在袖中，恭敬地倒着退到屏风后，此后不久便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是他将守在外室的宫人也带了出去，最后是一声关门。

　　萧辩这才拿起军报，撕开封口，从中取出熟悉的白笺，轻轻一展。

　　不出所料，花斛珠在信中所写的果是斩杀沈维一事，又道军部已被收服，原刺史魏峥极其党羽则被押往金台，不出两月便能到。

　　分明是凶险至极的事情，由他笔下写来却平淡又轻易，教人看不出丝毫刀光剑影。虽然早就知道了，萧辩却还是看着那一行行端正的小楷提起了心，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

　　许久后，他才身形一松，手肘撑在桌上，头微微低垂，显出几分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的颓然。

　　他捂住脸，从指缝间传来几声低笑。

　　这张军报依旧是只谈公事……也，该当如此……

　　也不知道在案后坐了多久，萧辩才终于动了。他将信折好，正提起信封准备将信纸塞进去，却冷不防从信封中飘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朵压得扁平、艳若丹寇的石榴花。

　　这片艳红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桌面，如落在寂静的湖面，激起清浅的涟漪，这层层涟漪却久未消散，一圈一圈地往外荡去，直到整片湖面都因此而颤动。

　　他宛如石化了一般僵住背脊，眼前忽然一阵模糊，好似看到一道劲瘦颀长的身影立在身前，对他静静地道：“陛下，臣院中的石榴花开了。”

　　——陛下。

　　那是花斛珠的声音，在喊他，陛下。

　　他一个人畏缩地蜷在谷底时，是这道声音说，陛下，您救下那对父母，在那之后可曾去关心过他们的死活？您救下那名少年以后，又可曾去打探过他的消息，看看他过得究竟好不好？

　　他初握权柄，试探着笼络人心时，是这道声音匍匐在他脚下，哽咽着道，谢陛下，臣愿意。

　　大敌当前，这声音又说，陛下，我是您身前的盾，手中的刀。

　　这声音还总说，回陛下，谢陛下，陛下恕罪。

　　……

　　这道声音救赎了他的怯懦，承载了他的虚荣，撑起了他的勇气。

　　他从未如此思念它，又如此惧怕听到它。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绷住的情绪就这么被轻易击穿，他用忙碌去刻意忘却的无奈绝望刹那间便袭卷全身，那痛撕心裂肺，化入血肉，钻进骨髓。

　　他再也无法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