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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分道(一) ...

  •   萧辩虽然说了要走,可是当天夜里雪越下越大,厚厚的积雪踩上去直能没到小腿,这样的路便是神仙也难走,当然动不了身。

      后来雪是小了,但雪下却凝了一层厚冰,山路完全被封了起来,启程之日只得一拖再拖。

      两天过去,天终于放晴。

      萧辩裹着貂皮大氅靠在门框上,眼睛半眯,似睡非睡,慵懒地晒着久违的太阳。阳光落在他不修边幅散下的长发上,落在他长而翘的眼睫上,落在他苍白细腻的皮肤上,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上,如同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碎金,远远看去,美得不可思议。

      小丫头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不由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萧辩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到来人,唇角一勾,漫声打招呼:“是雨娘啊。”

      雨娘刚及总角,是典型的农家小孩的模样:瘦弱矮小,皮肤黝黑,却有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神气极了。

      他们一行人借住的这草屋便是这丫头家的。

      自雪渐小之后小丫头便来看过了,一点儿也不认生,大哥哥大姐姐地叫着可甜。这两日里,萧辩也算和她混熟了,此刻见她来并不惊讶。

      “萧哥哥,你怎么出来吹风了!快进屋里躺着!”雨娘从惊为天人的美貌里回过神,这才想起他大病未愈,却站在堂口吹风,不禁急得去推他。

      “胡说,”一听到又要躺床上,萧辩头都大了,不由开始和小丫头胡搅蛮缠,也不害臊,“我哪里是在吹风,我这分明是在晒太阳。”

      小丫头才齐萧辩的腰,哪里推得动他,只得气得直跺脚:“萧哥哥又不听话了,等苏哥哥和花哥哥回来,我非告诉他们不可!”

      “别……”萧辩无奈投降,任由雨娘将他推进屋子里。

      “说起来,苏哥哥和花哥哥哪里去啦?”

      雨娘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他,一边好奇地问,之前几次她来的时候这两个大哥哥可都在的。

      萧辩不怎么喜欢和小孩说话,便敷衍她:“我也不知道。”

      便在这时,西厢房里传来一声柔柔的嗓音:“是雨娘来了吗?”

      “衣衣姐姐!”雨娘眼睛一亮,登时撒手,一溜烟地跑进了西厢房,“你醒啦?!”

      在这儿休息了几日,谢衣的烧渐渐退了,只是病去如抽丝,一时半会也大好不了,还需慢慢将养。她白天里清醒时也会和他们说说话,不过精神还是有些不济,说不了多久便会又沉沉睡去。

      雨娘之前来的几次,只逢上她醒了一次,便是那一次,温柔的衣衣姐姐立刻将小丫头的心彻底俘获了,心里惦记的不行,如今听到谢衣唤自己的声音,如何能不激动。

      萧辩担忧心切,想看一看谢衣,便也跟了进去。

      小丫头正殷勤地扶着谢衣坐好,还老成地替她裹好被子,然后伏在床沿,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地递过去:“衣衣姐姐,我给你带了个鸡蛋!”

      萧辩有些不是滋味了:“我的呢?”

      雨娘一撇嘴:“只有这一个!”又小声嘀咕,“这是舅舅给我吃的,是我偷偷省下来的。”

      谢衣直抿唇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柔缓如三月的风:“鸡蛋还是雨娘吃吧,雨娘吃了才能长高。”

      雨娘歪了歪脑袋:“衣衣姐姐也长!”

      “衣衣姐姐已经长大了,不长个儿了。”

      “那……”雨娘犹豫地看了眼萧辩,最后还是把鸡蛋揣回自己的怀里,细声细气地解释,“雨娘吃,雨娘要长高。”

      萧辩脸色发黑。

      谢衣忍笑忍得辛苦,眼睛亮晶晶的,精神比往日好多了。萧辩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再看小丫头时也顺眼多了。

      “衣衣姐,你上次跟我说,京城里有很多好玩的小东西,那有好吃的吗?”雨娘问。

      “有啊,雨娘喜欢吃什么?”谢衣捏了捏小丫头的脸颊,“甜的还是酸的?”

      雨娘不假思索:“甜的!”

      “那雨娘一定喜欢吃糖人。”

      “糖人是什么?糖做的人吗?”

      “是呀,用糖捏的,有人,也有动物。”

      “还有动物?”雨娘眼睛一亮,伸出手比划,“那有兔子吗?那种长耳朵的,白兔子!”

      小姑娘都喜欢毛绒绒的东西,雨娘曾在田地里见过白兔子,可爱极了。

      谢衣笑着告诉她:“有兔子哦,但不是白色的,如果想要白色的,可以去买面人……”

      一大一小,一问一答,一道嗓音稚嫩清脆,一道嗓音低缓轻柔,如同悦耳的曲儿,缓缓地流淌在这个冬日的午后。

      萧辩悄悄退了出去。

      谢衣话语不着痕迹地顿了顿,抬头看向方才萧辩站立的地方,眼底浮上一层担忧。

      他们是没有退路的人,前路未卜,如今的这些时光,恍如偷来一般。

      没有根的浮萍,能漂多远呢?会不会一个浪尖儿打过,就倾覆了?

      ……

      苏子求和花斛珠直至天黑才回来。

      “主子,牛车弄来了,”苏子求甫一进门,就开始向萧辩禀报这一日的收获,“干粮也都准备好了,我们还换了一些村子里的人的衣服。”

      他没有说“买”,而是说的“换”,萧辩心细如发,一眼就发现了不同之处:“你们出去时穿的棉衣呢?”

      他们出去时还穿着厚实的棉衣,如今回来却均是一身单薄透风的粗布麻衣,虽然裹了好几件在身上,可这玩意儿完全不挡风,两人直冻得脸色发青。

      “那些百姓都是这么穿的,”苏子求朝手上哈了口气,有些郁闷地道,“平时看着也没觉得有多冷,等穿到身上才知道这几层布一点用都没有。”

      早在读书时便听先生说过,寻常百姓生活寒苦,冬天穿不起棉衣,只能把衣服全都套在身上御寒,人命如刍狗,能否活命全看老天的心情。

      萧辩皱眉:“我只让你们去准备车辆和干粮,你们换这些没用的衣服回来做什么?”

      “是……”苏子求也是被花斛珠说动的,但现在让他自己陈述理由,却有点卡壳,不由求助地看向花斛珠。

      花斛珠低着头,回答道:“我们之前穿的绸布棉衣太扎眼了,换些粗布衣裳是必须的。”

      顿了顿,他又道:“只穿这衣服太冷了,爷和谢姑娘可以把棉衣穿在里面,外面穿一层挡着就行。”

      萧辩心里提防他,便总觉得他说话做事另有目的,然而在这件事上也知他说的有理,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

      屋子里有个土炕,已经许久没烧过了,萧辩生病那几日,苏子求和花斛珠两人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柴火,重新烧上了。

      萧辩和苏子求在热腾腾的炕上坐下,花斛珠立在一旁,萧辩看了他一眼,难得和颜悦色:“你也坐下吧。”

      花斛珠没有辞却,挨着苏子求坐下。

      苏子求压低声音:“主子,我们打听了下,这儿是京城南边约二百里的澜山,再往南走半个月就会到泸县,过了泸县,便出了元兆府的地界了。”

      就暂时安全了。

      萧辩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又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今天还打听了一下外面的情况,邻村有个汉子雪前才从镇子上赶回来,就是史长义攻进京城的第二天,他说当时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只是镇子上多了很多官兵,把守非常严格,通往京城的那条官道更是被封了起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萧辩冷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就算夙愿得偿,贼就是贼,姓史的果然不敢闹出动静。”

      苏子求没敢接话。

      萧辩平复了一下心情:“你继续说,还打听到什么了?”

      苏子求:“今天白天出了一会儿太阳,积雪化了许多,听有经验的村民们说,如果接下来的天气还是这么好的话,再过两日山路便可走了……主子,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你说这儿是澜山,南边是泸县,你们看,这儿是京城,那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地方,”萧辩倒了一碗水,又用手指蘸了,在桌上画,“过了泸县就出了元兆府,到天奕府的并州了。然而天奕府的府尹李继农心思圆滑,并不死忠于我萧氏,并州的刺史是他的女婿,也是左相的外甥刘去疾,左相一脉一直竭力反对我继位登基,若是借道并州,怕会节外生枝。”

      “那我们往哪边走?”

      “经过这几日的缓冲,史贼肯定已经掌控了京城中大部分势力,如果往回走的话,铁定会被史贼的人抓住,”不能直接向东,不能往南,不能去西,真可谓是绝路不绝,生路难觅,萧辩沉吟许久,一咬牙,手指划向西南,“澜山山脉走势是西南至东北,我们不出去,往西南走,横穿澜山,取道汾州。汾州虽然也隶属于天奕府,但是刺史醴因乃我当年同窗,此人性情古板,尝感激于我父皇的伯乐之恩,可信。”

      苏子求脸色几变:“主子,若要横穿澜山,少说也得两个多月,这数九寒天的,不好走……”

      “不好走也得走,”萧辩一锤定音,“时间拖得越久,新朝的政权越稳固,我们的胜算就越低,至少,至少得赶在开春前到达珠州。”

      可惜不知是不是老天也要作对,才刚定下逃亡路线,北风便把门窗夯得轰隆作响,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且这一回越下越大,似要把几年的份都下完才会罢休一般。

      萧辩推开门看了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他的背影嶙峋,如孤峭的绝壁上,压着的沉甸甸的巨石。

      “今夜走不了了。”他揉了揉眉心,低叹道。

      夜里几人歇下,萧辩和谢衣占了一东一西两个厢房,花斛珠和苏子求便挤在堂屋的地铺上入睡。深夜人寂之时,东厢房忽然传出剧烈的咳嗽声,二人登时被惊醒,草草披上衣,撩开门帘,只见萧辩汗涔涔地伏在床上,脸颊通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晚上心情大起大伏,他病情又复发起来,且看着比先前更加严重。

      “快!快去请郎中,”苏子求忙推了花斛珠一把,自己则跑到床边,扶起萧辩,焦急不已,“主子!你没事吧主子?!”

      花斛珠忧切地看了眼他怀里的萧辩,当即将外袍胡乱一裹,便要往外冲。

      “等等……”萧辩这一声脱口而出,直到对上对方眼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喊他,那只是一刹那间的冲动,因心里一丝说不出来的愧疚。可冲动过后,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为了不让花斛珠看出什么,他又咳了两声,指着床上的貂皮大氅找了个理由:“外面冷,你穿着这个。”

      花斛珠顿了下,走过来,将大氅披在身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冲进了风雪里。

      老郎中住在山坳那一边的村子里,路途遥远,可一想起萧辩方才那副模样,花斛珠便不敢有丝毫停歇,拔足奔跑。

      雪珠子如刀子一般兜头盖脸地劈下,似要将人生剐。

      他便顶着这样的凌迟,将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地缩短了一半。

      老郎中听说萧辩病重,二话不说便背上医囊。可这骇人的天气老人家如何受得了,萧辩那边又耽误不得,花斛珠一咬牙,将身上的氅衣给老郎中裹上,然后将他背了起来,复又步入了冰天雪地里。

      这一来一回,便是寻常也要走一个时辰,可他却只花了半个时辰便走完了。

      谁料等他的却是,人走屋空,衾冷茶凉。

      三个屋子,一个比一个安静——他们把谢衣也带走了。

      油灯倒还如他走时一般点着,豆大的火光摇摇晃晃的。

      花斛珠将老郎中放下,沉默地站在原地。

      老郎中心中虽然困惑不已,却未出声,只因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背影,只觉得如果自己发问,哪怕只有一句,都会将他压垮。

      花斛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一年爆发了瘟疫,官兵将他们村子封锁了起来,有病的没病的一个都不许出去,准备放火烧村。

      村里的人先是哭天抢地,后来终于明白了生路已断绝,于是在绝望里变得麻木。

      可是他不想死,他一点都不想死,于是他逃了,懦弱地,可耻地,自私地,抛弃年幼的弟弟妹妹,一个人逃了,逃进荒天野地里,遇到一个同样逃荒的小少年。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萧辩,但是萧辩不记得了。

      时间在这沉默里被无限拉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斛珠终于转过身。看他背影只觉孤峭,可是看他平静的脸庞,那一丝脆弱又消失无踪。

      花斛珠温声道歉:“对不住,让您白走这一趟了。”

      他又建议:“天晚雪大,您不如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

      老郎中听出了点什么,担忧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那你呢?”

      “我去找他们。”花斛珠轻轻笑了下,垂下眼,挡住眼底的一丝疯狂,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又将大氅裹上,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外夜色幽深,如同择人欲噬的妖魔,很快将他的背影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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