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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逃亡(二) ...

  •   萧辩只觉得自己恍若生在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中,四周昏黑一片,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在粘稠的空气里浮浮沉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回笼,他吃力地睁开眼,只觉四肢绵软无力。

      周遭光线昏暗,他长睡方醒,一时也辨不出身在何地,只道不是在天牢中,便先放了一半的心。

      一墙之隔忽然传来“吱呀”的推门声,两个脚步由远及近,在房门外停住。似怕打扰到房中沉睡的人,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

      “主子还不醒来,眼看这都两天了,再在这儿耽搁下去,叛军迟早会搜来……”

      这道声音又急又快,透着一股子焦躁不安,萧辩一下便认出,是苏子求的。

      沉默了片刻,另一人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待会郎中便来了,再瞧瞧罢。”

      这是花斛珠的,他的语调一向如此,不急不忙,沉稳镇定,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着急起来。

      “这小山村里的赤脚大夫能有什么用,连主子得的什么病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这要是在……里随便寻个小医师来,殿下都怕是早就醒来了。”

      苏子求抱怨完,却不再听花斛珠搭话。萧辩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没人再出声,就要喊人,忽听苏子求低低地道:“赵公公舍身断后,魏哥生死未卜,谢姑娘高烧不退,连主子也病倒了,叛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搜到这儿……我们,我们真的能……”

      萧辩听不下去了,张了张嘴,却只觉喉咙像是被火燎过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只得勉强撑起身子,将床头一个空木碗打翻在地。

      地面是板实的干泥地,木碗落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骨碌碌地滚向屋门的方向,还没停下,便被一只灰扑扑的皂靴挡住了去路。

      苏子求三步并两步蹿到床前,握着萧辩的手,惊喜交加:“主子!你总算是醒了!!”

      他情绪激昂,手劲便有些大,萧辩无力挣开,嘴唇翕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主子,你没事吧主子?!”苏子求见他如此,又不说话,登时便有些慌了,腾出一只手去摸萧辩的额头,“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萧辩被他这么一折腾,脸色更白了,又急又怒地瞪着他,差点没气出内伤。只恨从前自己眼拙,提了这么一个没心眼的侍卫到身边。

      花斛珠本是跟着苏子求一同进屋的,此刻便弯腰将木碗拾起,走到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前,拎起茶壶,先净了一遍碗,才倒了三分水,端着来到床边,出声道:“爷刚醒,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苏侍卫总算是反应过来,忙松开萧辩的手,正要去接水碗,却只觉萧辩反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想起他那粗鲁劲,萧辩哪敢让他喂水。

      “主子?”

      苏子求不解地看去,对上萧辩那双素来难辨喜怒的眼,不自觉就先怂了,“主,主子……”

      萧辩见他不再妄动,这才满意,又将目光投向了花斛珠,二人目光接驳的那一刹,屋内的空气似是都静了一静。

      青天白日的,苏子求却莫名感到背后有些发寒,只觉萧辩病了这一场,心思比从前做皇帝时还要难猜。

      就在苏大侍卫胡思乱想的时候,肩上忽然搭了一只手,他下意识一抖,就听身边花斛珠道:“苏少爷,这种伺候人的活计,还是小人来做吧。”

      “嗨,没事的,”苏子求还没反应过来,“你我同在主子身边做事,哪还用分什么尊卑,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花斛珠却只客气地笑了笑,“伺候人的事是小人做惯的,苏少爷做的话,难免会不顺手。”不等苏子求再说什么,他便转开话题,“郎中还没到,苏少爷不妨去看看,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他语调虽平,却带着诚恳,令人听了心里舒服,苏子求便也不坚持,提起靠在脚边的刀,“那我出去看看,主子这边就交给你了。主子,那我出去了……”

      多年习惯使然,他征求地看向萧辩,萧辩微微颔首,这才走了出去。

      花斛珠便往前动了一步,站在苏子求方才的位置,却不像他那样坐在床沿,而是跪在地上,一手轻轻托住萧辩的后颈,助他抬起半个身子,另一只手端着碗,稳稳地送到萧辩的唇边。

      萧辩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发现水竟然还是温的,于是多喝了两口。温水流过喉管,嗓子里那种火燎的感觉这才好了一些。

      不想喝了。他头只轻轻侧了一下,花斛珠立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碗挪开,又体贴地将枕头垫高,扶他躺好。

      “果然是伺候惯人的。”萧辩淡淡道。

      花斛珠垂着眼,似没听出他话里若有似无的讥讽。

      “这是在哪儿?”

      “回爷的话,那日您昏过去后,我和苏侍卫带着您和谢姑娘,沿着山溪一路而下,最后在山谷里寻得这处村子。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小姑娘,父母双亡,一直跟着舅舅一家住,这屋子便空下来了,这才被我们借来。”他答得详尽,看来在寻住处时,是下功夫打探过的。

      换作从前,若是有人让萧辩住一间“父母双亡”的晦气屋子,他少不得要搬出皇家威仪,让那人吃点苦头。现如今,能有一处容身已是奢求之事,哪还会嫌弃。

      果然是饱暖思淫.欲,那些穷讲究,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消遣的起。

      他默然无言,思绪百转千回。花斛珠想他所想,轻声道:“您放心,皇城被破的消息还没传到这儿来。这儿的百姓只以为我们是遇难的富商人家。”

      闻言,萧辩也没太意外,毕竟史贼虽然破了皇城,但若想当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的可不行,为了收拢民心,首先要洗的便是谋逆之罪,封锁消息还来不及,又怎会大肆宣扬?再加上攻入皇城之后有的是烂摊子要收拾:收编文臣武将,不能用的还得费心思掰个莫须有的罪名。想想就麻烦的很。

      若能逃出京城所在的元兆府便好了,史贼的权势全在京城以西一带,其余地方尚鞭长莫及——届时等那史贼收拾好京城,找好借口登上皇位,光明正大地颁旨拿人,少说也是几个月之后了的事了。

      但史长义这人行事颇有几分土匪味,若非身边有个江军师出谋划策,压着他的性子,他也走不到今日,迟迟找不到自己的话,保不齐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出兵寻人。

      可话又说回来,如今自己一行人连俪京的范围还没逃出——且不知还能不能逃得出。不用想那么久远的事。

      萧辩自嘲一笑,忍着头疼想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雨停了吗?”

      “雨下了一天一夜,今日刚停。”

      闻言,萧辩眉头皱得不由更紧了。

      因那场大雨,叛军才暂且失了他们的踪迹,不便搜山寻人,若雨停了……此地不宜久留,想到这里,他立马拿定主意:“我们要赶紧离开,你这便去收拾行李。”

      花斛珠动作一顿,这才抬起头:“爷身子可吃得消?”

      “我无妨。”

      花斛珠犹豫了下,轻声道:“还有谢衣姑娘,至今高烧不退……”

      连日提心吊胆,压抑多时,萧辩心情本就不好,再接连被花斛珠顶撞,便有些不耐烦了,忍了一忍,才按捺下脾气。

      只是他虽然不耐烦,却知道花斛珠说得并非毫无道理,谢衣如今的身体状况,确实不能继续赶路。

      到底如何,萧辩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脑海里各种想法纷纷冒头,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便在这时,屋外响起一串脚步声,萧辩才回过神,带着一丝警惕朝房门看去。

      原是苏子求领着郎中来了。

      那郎中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瘦得如同竹竿,身上裹着好几层灰扑扑的麻衣,脚上套着草鞋,这一路走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风吹得发紫发青,浑身老态毕露,唯有一双眼,还尚得清明。

      萧辩忙撑着胳膊想坐起来,老郎中瞧见了,颤巍巍地走近,按住他肩头:“使不得使不得。”

      肩头的手如同一截枯枝,冷得似一块冰,还带着些微水汽,萧辩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苏子求忙冲上来将老郎中的手抓走,花斛珠已倒了一碗温水递上,眉眼柔和:“老人家,您先喝口水暖暖。”

      老郎中搓了搓手,将水碗捂在手里,笑呵呵地道了谢:“多谢这位小郎君。”

      “主子,”苏子求也搓了搓手,直接将茶壶拎手上取暖,一边跺脚,一边忧喜掺杂地道,“外面下雪了,还很大。”

      喜的自然是大雪封路,不易搜山寻人,忧的也是这大雪封路,这雪一下,他们行程怕是又要被拖上一拖。

      萧辩沉默地看向窗外,窗上纸浆削薄,透出灰蒙蒙的光亮。他胸口发堵,漫长地吐了口气,将一声叹息消融于呼吸里。

      “既是下雪,怎么能让老人家跑这一趟。”萧辩扯开话题。

      没等苏子求开口,老郎中便笑呵呵地出了声:“你们这些小娃娃可别看小老儿我年纪大,身子骨可还硬朗着呢!”

      “再说了,”老郎中有颗仁者医心,“这方圆几十里的几个村子,可只有小老儿一个会看病的,医者救人,我受点苦没什么,病人可耽误不得。”

      不知为何,分明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萧辩却被说得眼眶发涩。

      从前在宫里,不知听过多少比这更发自肺腑、脑干涂地的誓词,却远不及这句戳人心,好似没了华美殿宇的装点,在这透风的土坯屋里,连人心也变得赤朴起来了。

      萧辩眨了眨眼,大病之后的脸色愈显苍白,衬得眼睫如鸦,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发颤。

      花斛珠看了这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安静地站了少顷,挑帘出去了。

      一时也没人在意花斛珠的去留,老郎中上前把脉,萧辩便从被子里探出一截冰雪似的手腕,任由他捏着。

      苏子求小心翼翼地蹲在一侧,替他将被角捂严实,只觉自家主子病了一场,倒不似原先那样凌厉吓人了。

      他轻声发问:“老人家,我家主子怎么样了?”

      老郎中沉吟片刻,笑道:“郎君先前是忧虑过多,心情大喜大悲之下才导致晕厥,如今这一病将先前压着的思虑都释放出来,也是因祸得福,只需再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苏子求闻言不由松了口气,萧辩又问:“谢衣怎么样了?”

      老郎中虽不知他口中的“谢衣”是谁,但想起他们这一行人也只有一位姑娘仍病着,于是道:“两位郎君放心,老朽刚去看过那位姑娘。那姑娘忧思过重,寒气入体,再加上劳累过度,才病倒了,如今烧已退去,怕不多时就会醒了。”

      萧辩心弦稍松,点点头,有些疲乏地闭了闭眼,不再多言。苏子求便客气地将老郎中送了出去,回来时恰遇上花斛珠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走了过来。

      二人并行到厢房门前,只听里面萧辩淡淡地道:“子求,你进来。”

      花斛珠动作一顿,苏子求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手上将粥碗接过,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花斛珠退出主屋外,又如暮色孤钟一般在门前雪中立了半晌,却捕捉不到丝毫声响,这才敛眸离开。

      “主子?”苏子求扶萧辩坐好,递过白粥,一边略带疑问地开口。

      萧辩却并不作声,只安静地喝粥,苏子求无奈,也不好再问,便陪坐一边。

      直到屋外传来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呼啸的北风中。

      苏子求这才隐隐明白了什么,他屏住呼吸,等着萧辩下指令。

      萧辩凝视着眼前的又一勺白粥,这粥熬得极是火候,既不稠浓,也不稀淡,米粒洁白如珍珠,散发着淡淡香味。

      可他分明记得,农村里的大米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娘亲辛苦劳作好几个月,才能换得一小袋谷子,回家自己舂。要砸许久,才得夹杂着黄色米糠的糙米。而就是这样的糙米,也令娘亲倍感珍惜,便是一片米糠都舍不得扔掉,留着晚上饿的时候煮糠糊吃。

      后来到了京城,始知原来天底下还有那样白净精细的大米——那是婢女们洗净双手后,一粒一粒、一粒一粒地拣出来的。

      而如今,在这野村之中,这煮粥的精米又是哪来的?

      萧辩微微发怔,直到耳畔传来苏子求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苏子求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没有见过寻常百姓吃的糙米,根本不知道这米有何异处,更不明白萧辩为何会有此一问,只老老实实答道,“米是我们从村民那儿买的,您也知道我对厨房一窍不通,粥都是阿印煮的……”

      萧辩打断他,神色莫辨:“阿印?”

      “哦,”苏子求解释,“是花兄的本名,花兄说,‘斛珠’这个名字是他进宫之后主子赐的,他本名叫花宝印,如今我们行事多有不便,为了减少暴露的可能,让我喊他本名。”

      萧辩垂着眼,没啃声。苏子求的这番话,让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远的往事来,也不知是否与花斛珠有关……

      苏子求觑着萧辩的脸色,有些小心地道:“主子,自来这儿后,阿印每日都会花好长时间熬好粥,温在厨房里,是担心您醒来饿极……”

      萧辩一听便知他现在在想什么,怕是方才自己的举动让他以为,自己对花斛珠生疑,这才为花斛珠说话。

      且不说苏子求竟然会为花斛珠说话,萧辩确实有此思虑——他本就有些不放心此人,那日发现自己当年与他结过断指之仇,对他的不信任更是多了一层,因花斛珠是赵公公托付之人,这才左右迟疑,没下决心。

      但如今这情况,又哪容得下一丝犹豫,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

      冬日的日光短暂,屋内已落入一片昏暗,萧辩稍微放松了一下身形,将少许重量倚在身后枕头上,眉眼间流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压下心里的动摇,眸色幽黑,若即将而来的黑夜,将万般思绪平静掩藏,无人得窥一二。

      “子求,”萧辩轻声开口,“你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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