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瓜哥

44、云栖

　　寒去春来，万物勃发，及至暑意渐浓，蝉鸣蛙叫的时节，派出去的监军使的消息才从幽州传回来。

　　原平洲兵曹参军杨温率兵十万南下，被阻于盛陵，幽州刺史魏峥同屯营使沈维死守盛陵，最后与杨温隔着一条绫河两相对峙，按兵不动，至今太平。

　　朝堂上众人将军报传阅了一圈，俱都松了口气。下朝后，萧辩一人走在前头，不死心地将装军报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翻找，甚至还对着光照了照，好像能从那一层薄纸里发现什么夹层。

　　刘平弓着腰跟在后面，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如今他算是内侍省的一把手了，都以为他好歹算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也不少有人奉承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陛下待他虽然宽厚，却并不亲近。陛下喜怒难辨，上次发怒还是花舍人来辞行的那回，自那以后陛下愈发深沉，话也越来越少了，到现在刘平还常常被他的一个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萧辩终于放弃了翻找，垂下手，背影在晨光里竟显出几分寂寥。

　　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跟着驻足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

　　午时时分，金台城外驶来三匹骏马，为首的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姑娘，身着劲装，头戴垂布斗笠。三人下了马便规规矩矩地排队入城，轮到他们时，侍卫觉得有些可疑，就多问了一句：“几位入城要做什么？”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外地人就算拿着官府的路引也不可靠，更何况这三人穿着打扮也不像普通百姓。

　　斗笠一抬，露出半个下巴，那姑娘朗声道：“寻人。”

　　士兵：“寻什么人？”

　　姑娘身后的两名仆从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其中一人皱眉道：“这与你何干。”

　　士兵眉头一挑，心道果然来了三个刺头，就见那姑娘终于掀开斗笠，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

　　她脾气显得极好，正色道：“寻家祖故人之后。”

　　斗笠后的面孔约有二十五六岁，英气无比，并无一般女孩子家的娇柔，士兵与她对视一眼，气势无端便矮了一截，正要放人，却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士兵忙回首行礼：“见过苏将军，这儿有三名外乡人要入城，小的多盘问了一些。”

　　苏子求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三人身上，眉峰一挑：“从哪来的？”

　　士兵递过路引：“潭州南怀县人氏。”

　　“潭州？”苏子求不动声色，笑了笑：“潭州在大江以南，距此地可不近。”

　　他被封三品羽林将军，统帅五军，也曾多次出兵剿匪，一身气度与眼光早就今非昔比。这三人虽然看起来风尘仆仆，却衣衫完整，甚至连一个补丁都看不到，要知道潭州距此地十万八千里，这一路到处都是流民和匪寇，而能完好无缺地走到这，这已是非常人所能为。更遑论这三人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他一边看路引，一边随口问道：“听闻李昶和东方明正在争潭州一带，不知如今打得如何了？”

　　那姑娘定定地看着他，却不答反问：“你是将军？什么将军？”

　　苏子求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愣了下才道：“不值一提。”

　　那姑娘嗤笑：“啧，虚伪，看你官职不小，能不能带我见皇帝，”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你也不用试探了，我就是来找皇帝的，你想知道什么，等见到皇帝之后自然会都告诉你们。”

　　苏子求狐疑地将那根布条接过，两手一抖便展平了，目光落在其上。

　　正午的阳光有些炽热，他忽然收了笑，脸上显出几分凝重，将布条折好，双手奉还回去，这回仔细地打量了那位姑娘一眼：“还不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云栖。”

　　……

　　萧辩正在清正殿批阅奏章，他贪凉只穿了一件薄衫，因为连日劳累眼底晕出一片青黑，透出一丝疲惫。

　　朝廷初上正轨，一些该有的争斗也冒了头，上一本兵部尚书还在跟他要饷，下一本便是户部尚书跟他哭穷，礼部尚书说加的恩科要没钱办了，工部尚书嚷嚷哪个哪个水利工程还要加点钱。

　　萧辩简直要气笑了，刘平刚刚探出一个脑袋，便被一本奏折砸在脚前。

　　“钱钱钱！个个都在问朕要钱，朕能凭空变出钱来给他们吗？！”

　　刘平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萧辩也不是那种随意迁怒之人，他平息了一下怒气，淡淡问道：“有什么事？”

　　刘平：“苏将军领着一位姑娘求见。”

　　萧辩讶然：“子求带着一个姑娘来见朕？”

　　他倒是起了一丝兴致，也不知苏子求突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姑娘？”

　　刘平老老实实答道：“名唤云栖。”

　　“云？”萧辩喃喃，“姓云，莫非是……”

　　他大喜过望，搁下笔：“快宣！”

　　不一会儿，苏子求并云栖走了进来。云栖大大方方地跪在地上：“民女云栖拜见陛下。”

　　阶下女子二十余岁，将头发在头顶盘了一个道髻，插着一支素净的银簪，耳朵上带着银色耳饰，看花纹与簪子款式相近。她穿着一身灰色短打，缠着绑腿，看起来十分利落干净。

　　萧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平易近人地笑道：“起来吧，你姓云，可是云含章云太傅的后人？”

　　云栖点点头：“云含章正是民女的祖父，祖父当年借口爱女失踪，悲恸之下告老还乡，实则是收到成宗陛下密旨，暗中为萧氏行事。”

　　她说着从袖中又将那根布条掏了出来，刘平乖觉地将布条接过，奉给萧辩。

　　萧辩展开看了眼：“确实是成宗先帝的御章。”

　　云栖继续道：“祖父离开俪京之后，便按照成宗陛下所托，四处拉拢人手，建立暗桩，如今南夷以北，北漠以南，均有我云家眼线。”

　　萧辩似乎是哽了一下，才哑着嗓子叹道：“苦了你们了，云家尽忠尽义，一诺千金，莫敢及之。”

　　云栖本来还很镇定，闻言终于露出一丝情绪，眼圈微红，哽咽道：“祖父临终前一直为不能在朝中为成宗陛下效力而耿耿于怀，家父一生亦是为成宗陛下叮嘱之事尽心劳力，如今民女终于得见陛下，也算不负云家三代所托了。”

　　萧辩听出言外之意：“你父亲……”

　　云栖抹了把眼泪：“听闻陛下在海安府定下之后，家父便想来找您，因为云家如今的根基在潭州，家父便让兄长坐镇潭州，带着民女来见陛下，岂料半途遇到匪寇，家父不幸罹难，只得民女一人前来。”

　　她于悲伤里挤出一个笑：“我们一得到陛下的消息便赶来了，只是路程遥远，又几多耽搁，到如今才到，还望陛下恕罪。”

　　萧辩垂泪：“谈何恕罪，是萧氏亏欠你们良多，若有朝一日朕能收复山河，定不会亏待云家。”

　　云栖平静了一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奉上：“这是云家多年在各地培养的暗桩，联系的暗号也一一记录在册，请陛下过目。”

　　萧辩收下册子，又与云栖寒暄了一会，才让刘平领人下去歇息。

　　二人一走，萧辩脸上的悲悯便消失不见，神情莫测地翻着手里的册子。

　　苏子求到底还是了解他：“陛下觉得云家不可信？”

　　萧辩问：“你是在哪遇到她的？”

　　苏子求：“在城门处，她当时要进城，正被守卫拦着盘问，我正好经过，见她们一行很是抢眼，便去问了句，她就直接将成宗陛下的密旨给我看了，我不敢耽搁，就带她来见您了。”

　　萧辩若有所思。

　　苏子求将云栖从城门处直接带来，这说明她没有梳洗更衣，可她却仍旧衣着整洁，甚至还戴了一套首饰——这哪里像一个历尽千难万险、刚刚丧父的姑娘？

　　萧辩这么想着，也说了出来。苏子求微微蹙眉：“臣见到她时也觉得不太妥当，却没您观察得这么细致，那您打算如何对待云家？”

　　萧辩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最后只道：“说不定也只是朕想多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看看吧。”

　　苏子求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只见他仍旧低头翻着手里的册子。

　　他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萧辩抬起头，询问地看着他：“你还有事？”

　　苏子求犹豫了下：“虽然天气变热了，陛下还是要多穿些。”

　　萧辩摆摆手，随意地道：“不碍事。”

　　苏子求便告退了，出门时，谢衣正好捧着一叠账本进来，二人擦肩而过时打了个招呼，苏子求脚步微顿，似乎还想说什么，谢衣却已进了屋。

　　苏子求还没来得及离开，便听到里面谢衣的声音响起：“陛下，您怎么又穿这么少！”

　　萧辩的声音透出几分心虚：“不碍事。”

　　苏子求垂下眼，抿了抿唇。

　　谢衣：“这是今年宫里所有的出入了。”

　　伴随着一阵纸张翻动的声响，萧辩惆怅万分：“宫里也没几个人，怎么还花了这么多？能不能再省点了？”

　　谢衣为难道：“已经听您的把每个季度裁新衣这些给免掉了，可是宫人月饷，每日采买都要花钱，实在是不能省了。”

　　萧辩叹息：“这采买哪用得着这么多钱，我看每天吃的菜只留两三道就行了，这什么燕窝这些乱七八糟的也没必要买了……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如今哪里都缺钱……”

　　自打花斛珠离开后，虽然说有刘平贴身服侍，但有些事他不敢拿主意，还得由谢衣跟萧辩说，二人比之从前又亲近了许多。

　　苏子求逗留的时间有点长了，守在院外地小内侍狐疑地看了过来，他没再停留，目不转睛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