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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除夕(二) ...

  •   冬日的天暗的早。

      寺庙里的僧人讲究遁入空门,不过俗世的节日,便是除夕夜,寺中饭菜与往常也并无区别,只得两菜一汤。

      夜间风寒,虽有知客僧在房中添了火盆,但到底不如宫中烧得暖和,萧辩就着油灯看下午时分苏子求送来的密函,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呵气暖手。

      笃笃——

      萧辩抬起头,看到门上投出的人影,笑了笑,随手将信放下,走过去打开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门外花斛珠一手提着照明的气死风灯,另一只手拎着食盒,嘴唇被风吹得有些白,“我去厨房给您熬了一碗粥。”

      萧辩让开身子:“外面冷,快进来。”

      花斛珠走进屋子,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登时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萧辩中午吃得少,晚上又吃得清淡,这一闻登时食指大动,凑到花斛珠身后,越过他的肩头朝食盒中看去。

      二人贴得太近,花斛珠身子有些僵硬。

      食盒中摆着两只碗,两双筷子,还有两碟咸菜,萧辩伸手取出一只,随口问道:“你也饿了?”

      他这个动作一出,便宛如将花斛珠搂在了怀中,呼吸间都有热气灼在耳廓。

      “不是,是给谢姑娘的,她今晚吃得少。”

      花斛珠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往后顶了下:“陛下……”

      萧辩恍若不觉,在他耳边“嗯?”了一声,声音比往日听起来还要低沉。

      “您站得……太近了……”

      “哦。”萧辩端着碗往后退了一步,又绕过他,把碗放在桌上。

      却不喝:“你不饿吗?”

      花斛珠:“不太饿。”

      “我也不饿,”萧辩在桌前坐下,拿起信,十分认真地阅读,“你拿走吧,一碗给谢衣送去,另一碗你自己喝了。”

      花斛珠愣在原地,以他对萧辩的了解,萧辩似乎生气了,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站了一会儿,声音干涩:“陛下恕罪。”

      萧辩一惊,清醒过来,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他抬起头,放软语气:“我想吃肉。”

      花斛珠惊呆了:“寺中哪来的荤食?”

      萧辩扔下信,理直气壮:“那我们就下山好了。”

      不久后,谢衣独自对着两大碗粥无语凝噎,萧辩和花斛珠已经走在了下山的路上。

      下山的这条路日日有僧人清扫,并没有积雪,二人仍旧走得缓慢小心。山路黝黑,更衬得山脚下一点火光越发明亮,走了大半时辰,那一点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散落成千家万户门口扎的大红灯笼。

      一踏入村庄,便宛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村中空地上摆了长长的流水席,家家户户都把拿手好菜摆了出来,喷香扑鼻。随行的士兵这些时日一直住在村中,此刻也被热情淳朴的村民拉到了桌席上,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苏子求过意不去,自掏腰包宰了两头羊。

      饭菜的香味,土酒的烈味,村民的欢声笑语,士兵的大声吆喝,孩童在人堆里上蹿下跳讨要红包,不时有妇人紧张又无奈的呼喊,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混出了浓浓的年味儿。

      因为多出许多士兵,小小的村庄不免显得拥挤,萧辩和花斛珠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偶尔有发现他们的士兵惊得把手里盛酒的土碗摔到地上,要起身行礼,又被萧辩一个手势按下。

      苏子求正站在村头应付一圈问他要红包的孩童,见到二人,忙把手里的碎银发了出去,笑着遣散孩子们,挤过人群走了过来。

      “主子,你们怎么来了?”

      此处人多,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他用回了以前的称呼。

      萧辩哪里好意思说当时的理由,搪塞道:“山上太闷,随便走走。”

      苏子求了然:“山上确实太无聊了,那群和尚天天只会念经,我呆了两天就待不住了。”

      苏子求走来的这一番动静,引得许多士兵都朝这边看了过来,惊得噤了声。沉默仿佛会传染,没一会儿整个村子便笼罩在一片沉寂当中,有不明所以的村民拉过自家孩子,惴惴不安地打量站在苏将军身边的两个人,只觉为首那人一身贵气,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

      萧辩使了个眼神,苏子求会意,朝四周高声笑道:“年夜饭还没吃完呢,大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啊!”

      士兵们到底跟他朝夕相处有默契,也乐得不用行礼,吵吵嚷嚷喝起酒来,很快村子又重新热闹起来。

      苏子求领着萧辩和花斛珠朝自己坐的那桌走去:“主子,阿印,你们要不要再吃点,这都是村民自己做的菜,虽然不算丰富,但吃起来着实不错。”

      萧辩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走了这一路确实有点饿了,那就吃点吧。”

      花斛珠记着萧辩的话,片了两片烤羊肉放在萧辩面前,没一会儿又端来一碗羊肉汤,还夹了不少腌肉。

      苏子求看得嘴角直抽:“大晚上的给主子吃这些,会不会太油腻了……”

      萧辩也有些郁闷,那时候那句话不过是他缓解气氛的托词,没想到花斛珠这么较真。

      他在桌上坐下,笑得还算从容:“不会,等会还要走回去,正好消食。”

      他往桌上一坐,本来坐在这儿的几名士兵顿时面面相觑,纠结着要不要行礼。岂料屁股才刚刚抬起来,便见萧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回去。

      与天子同席,这些士兵如坐针毡。

      没过多久,其中一名士兵起身笑道:“我吃撑了,去解个手,你们吃。”

      又有一名士兵忙不迭跟着站了起来:“巧了,我也撑了。”

      第三名士兵屁股刚刚离开凳子,苏子求似笑非笑地望向他:“你也撑了?”

      “是,不,不是……”那士兵脸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找不出借口。

      萧辩突然沉下脸:“子求,看你带的好兵,一个个见了朕比兔子蹿得还快!”

      此处离村民的桌席有些距离,他以“朕”自称也没什么顾忌。

      苏子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名士兵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闭眼,神情悲怆:“陛下息怒,将军一直以来都教导我们要敬畏您。而正是敬畏您,小的们才不敢与您同席,若陛下有气,只管发作小的好了,小的们行为失仪,与将军无关。”

      他在那边跪得视死如归,风萧萧兮易水寒,这头萧辩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借由碗的遮掩朝苏子求挑了下眉。

      苏子求松了口气,骂道:“陛下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计较,兔崽子还不快起来,小心让村民看到惹出乱子,又要给陛下添乱!”

      峰回路转,士兵有些回不过神来,萧辩放下酒碗,挥了挥手。

      苏子求忙翻译:“臭小子还不滚一边去。”

      士兵总算反应过来,生怕萧辩后悔,忙起身三两步蹿到人群中,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了踪迹。

      萧辩这才笑了,对苏子求道:“可以啊你小子,这才带了多久的兵,就一心向着你了。”

      苏子求心里一个咯噔,笑得真诚:“臣在他们心里算不得什么,他们对臣最多只是有些佩服,对您才是真正的敬畏。”

      萧辩没好气:“得了,你小子少油嘴滑舌。”

      他放下碗,眼睫微垂,微笑道:“你们将士一心,我看了也很欣慰。”

      苏子求好不容易才保持脸上笑容不变,却有些不知道该答什么好。

      萧辩私下待他亲厚,但他也不会忘记,萧辩是君,他是臣。自来到金台后,他们私下见面次数并不多,而每次见面,他都越发感受到什么叫“君威难测”。

      他有些琢磨不透,萧辩方才的那番话是否有敲打的含义在里头,是不是在问他,将士一心,那把君主放在了哪里?

      君威难测,臣子惶恐。

      花斛珠突然开口:“我听谢姑娘说起过,当初在刑州外的落秋岭,若不是苏将军机警过人,及时发现埋伏在河边的敌人,你们和陛下恐怕早已……苏将军当初一路誓死相护陛下,可敬可佩,花某敬你一杯。”

      说着,他举起手里的酒碗,苏子求知道他这是在帮自己解围,心里感激,举起酒碗与他碰杯,谦虚道:“保护陛下是我的本分,怎好拿出来说道,说起来,我们身为臣子,这除夕夜的第一碗酒,该敬陛下才是。”

      萧辩思及往事,亦是感慨万千:“是我该敬子求一杯。”

      也懒得去分究竟是谁敬的谁,三只酒碗就这么稀里糊涂撞在了一起,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土酒味浊,却很烈,萧辩也不讲究,一口将酒干尽,爽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叹。他放下碗,说起正事:“密函我看了,流言是从何处起的?如今又流传到什么地步了?”

      提到此事,苏子求不由愤怒万分:“臣抓人拷问过了,流言是史长义那个小人命人散布的!臣今日白天亲自回城转了圈,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此次陛下入山为百姓祈福,却遭遇山崩,是我大周气数已尽,天不佑我,更是有人危言耸听,说是您失仁失德,不堪为天子,老天这才会降罪……”

      他一口气说了下来,也没顾得上忖度话语的分寸,花斛珠微微蹙眉,低声喊住他:“苏将军。”

      苏子求这才反应过来,忙看向萧辩,却见萧辩脸上并不见什么怒气,神色平静,似乎对这一切早有所预料。

      萧辩甚至还笑了下:“还有吗?”

      苏子求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呃,有……平洲刺史喊着‘顺天卫道’的口号起兵谋反了。”

      “本来就不是真心臣服,又谈何谋反,”萧辩咬了口羊肉,被膻味冲得皱起眉头,语气颇为不在乎,“我就料到会有人抓住此次天灾不放,正好将计就计,趁这机会抓出一些扎人的钉子。”

      花斛珠贴心地将萧辩面前羊肉端走,换了一盘红烧猪肉。

      “……”萧辩看着油腻腻的五花肉,无语凝噎。

      苏子求还有些担心:“但如今民心惶惶,又该如何安抚……”

      萧辩心情不好,语气就有些不太好:“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想好对策了,别吃东西了,带朕去转转。”

      说完,他就摔下筷子走了。

      苏子求平白无故被凶了一顿,十分委屈地坐在原地:“陛下怎么突然生气了?”

      花斛珠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跟着起身,经过他旁边的时候拍了下他肩膀,解释道:“吃肉吃的。”

      苏子求:“……?”

      他到底还是不放心,三两步挤到花斛珠身边,低声问道:“陛下说有主意了,你可知道是什么主意?”

      花斛珠抬头看向走在前面萧辩的背影,亦是压低了嗓音:“陛下不是那等莽撞之人,这些天虽然大雪封山,但若想回城,有的是路可以绕,陛下却一直待在山中不回去,想必早已有所安排,陛下心思通透,目光长远,做事周全,你大可放下心来。”

      苏子求若有所思。

      三人在村中随意瞎逛,许是他们气质出众,有调皮的小孩在巷子里窜来窜去,看到他们走来却总会下意识收了笑,躲在大人身后偷看。

      萧辩跟花斛珠咬耳朵:“带钱了没?”

      花斛珠从袖子里取出一袋钱,萧辩接过,摆出慈霭的笑容,笑呵呵地朝那些小孩招手。

      小孩们眼睛一亮,再不见方才的畏生,欢呼着跑了过来。

      萧辩喜滋滋地享受了一会儿孩童的追捧,才和花斛珠他们往回走,还没走出巷子,就听到后面有小孩用自以为他们听不到的声音道:“刚刚那个大哥哥好不要脸,拿另一个大哥哥的钱给我们做压岁钱。”

      立马有另一个小孩接话:“你笨啊,管他呢,只要有压岁钱拿不就好了。”

      苏子求:“噗——”

      萧辩阴恻恻地斜睨他:“小心朕罚你的月俸!”

      他笑不出来了。

      转了一圈又走回了村中空地,饭桌已经被撤了下去,村民们抱来稻草,点了一个小半人高的篝火。村民们笑闹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很快有年轻力壮的小伙走了出来,从不远处开始助跑,跳过篝火,稳稳落在地上,引来一堆贺喜声。

      萧辩好奇:“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苏子求也很新奇,笑道:“先前听人说过,这里有除夕夜跳火把的习俗,在今晚跳过篝火,便能除去一年的霉运,给新的一年带来好运,火越旺,带来的运气就越好。”

      萧辩心里微动,看向花斛珠:“我们也去试试。”

      花斛珠看了下周围,很多士兵虽然没敢明目张胆地看,却都在用余光偷偷地往这边瞟。

      他低声劝道:“这里人太多,您……”

      “怕什么!”

      萧辩哪里听得进去,直接撩起衣袍下摆,然后三步并两步冲向火把,矫捷地跃起,火光随风而动,仿佛想留住他,却没能抓得住。

      他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火被他带过的风吹得又往上涨了一分,烧得无比旺盛,将周围每个人的脸庞都灼得幸福又明亮。

      萧辩就这么隔着这片火光,笑着望了过来,他的眼睛是那么的亮,好像点着两簇火苗,吸引着所有的飞蛾奋不顾身扑入其中,哪怕化为灰烬也在所不惜。

      花斛珠心里忽然喷薄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就这么一刹那,他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顺从心底的渴望,抬起脚。

      他跃过了火把,在火光最旺盛的那一刻。

      萧辩抬手扶了他一下,四目相对,他看进萧辩双眼深处,甚至有种错觉,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圆满又幸福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衣:我太难了,花宝因为陛下吃我的醋,陛下也因为花宝吃我的醋,我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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